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鳟鱼

“第一天上来看到的景色却这么差,真是不好意思。”
“嗯,”她摇了摇头,发出否定的声音,“不要这么说,这不是挺好看的吗?我从没在这么高的地方看落日,一次都没。新鲜玩意,无所谓好不好看的。再说了,不是挺像豆乳的嘛。”
“豆乳?我还以为你喜欢呢。”
“不像吗?都是黄色的细小粉碎铺满整片天空。咖啡,天空都是一样的东西!”她用手指在天空中划了一个圆,“只是打工,无所谓喜不喜欢。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广州已经半个多月没有吹过风,没有雨,积累的霾障笼在天上。阳光经由漫反射将雾霾染成豆乳的颜色。第一次见紫铭是在海珠一间主打豆乳系列咖啡店中。广州不知从哪而来的风气,豆乳系列的餐饮开了一间又一间,尤其是在江南西这样日式料理林立的地方更为猖狂。第一次进入咖啡厅便是她当值。对她第一印象便是仙。只不过不是东方隐晦暧昧式遇到人总怕败露的仙,是直白的西方宗教意味的仙。长相不算特别独特,却白,白的出奇,皮肤光滑圆润无暇似只存在于教堂内玻璃窗上圣母一般。头发长度只到后脑勺,与歌手岑宁儿如出一辙。站在那都有种脱俗的意味在。很难忍住不盯着她看。回想这场景如梦幻境,只看一眼或许不会记得她的相貌,像是梦活了,走来了现世一般。
对她总是心心念念。男朋友什么的大概是有的,至少追求者一定不会少。总是不甘心,想多见她几面,不奔着谈恋爱的目的。脑中无法想象与她交合的场景,约会时的场景也一样毫无头绪。遇见她好像听见了宇宙伊始之时所发出的回响,我想再次确认她所隐藏的究竟是什么。
她模糊的轮廓在脑海中不断发展,经由某种羁绊催生,那是在错综复杂的传声管道中我与紫铭总会在没有约定的前提下以精确的时间上来到管道两端,在管道两头默默不语只是互相通过这么一个小小的洞观察着彼此。以前未曾有过的新鲜感觉。
某一天,我独坐在店面,喝着咖啡无所事事地发呆,店内来了三位女生三人三句地向前台打探起来。
“这个要问老板给她的排班了。”前台的小伙子回答道。我有个预感三人组定是她的朋友。三人穿着带有工作气息的衣服,不过衣服下还未入世的纯粹显而易见。她们四人出游的话,紫铭要么是在走在前方被三人夹在中间,要么就是被落在后面。不论如何,紫铭与任何一人作排列组合都显得格格不入。
“想见她的话倒是可以在后天再来碰碰运气。”前台的男性打断了我的回忆。
“什么?”
“你刚刚在偷听我和那三个女孩子聊天吧。她们还没来你便一直盯着顶上的餐牌发呆,她们打听消息你就低下头了。实则是在偷听我们的讲话吧。”
“挺准。”
“观察客人也是职责的一部分嘛。”
前台男性染着一头轻浮的黄毛,发根处长着新的黑发。不留情面地揭露别人的想法,这种自信让我难以对其有好印象。他所言部分属实,我盯着餐牌任由思绪游离,由紫铭出发,距离缓缓拉长再缩小,好比两颗运动的行星。我不断被人形容是一个扁平的人,完全藏不住任何秘密,哪怕是对谎言精心布道总会被一眼看穿,如海市蜃楼般禁不起推敲。
我就是这么扁平一人,甚至女性拒绝我表白时说得都是:“与你谈恋爱一眼就够了,多了只会无趣。”
后天我再一次来,果不其然紫铭在这。
“你来啦。”她反而先找我搭腔。
“你记得我?”
“一开始是不记得,但听了我同事说了你的事情,一下子便想起那天的尴尬场面。”
“就算没人提醒我,也一直记得当天的事情的。如今想起似乎太失态了。”
“哪里,虽不礼貌,但还是开心的。被异性盯着出神,也算是赞扬的一种。不过倒也不是所有人的目光我都照单全收,戴有不轨企图的男人一般欺软怕硬,只需将姿态放高他们自然就会退下。”她停下擦着马克杯的手,“你嘛,还是扁平了些。心里想的啥看的一清二楚!”
又是熟悉的评价。
“这样的评价听得太多了!甚至有些烦人。扁平自己自然是知道的,因此也给身边的人添了不少麻烦,导致畏首畏尾的。没给你添麻烦吧。”
“算不上麻烦,不过是说句话的事,你可意外的敏感。”
“毕竟扁平的评价听多了,想必大家要比我深邃得多,总会无缘由地猜测别人背后的想法,自然而然就敏感了。”
“偷听我朋友的对话也是敏感使然?”
“在乎你占主要部分。”我顿了一会,“你的朋友没有把我说成变态吧。”
“不至于的,她们怕是没注意到你,只在乎自己。那你呢?你在乎我什么?”她满怀期待地盯着我。我大概能感受到脸上燃起了红温。
“现在想想可能算不上在乎,但这几天脑子里都是你。”自顾自回答起来。“下班后有空吗?”
“一下子进度拉的这么快!”
“毕竟我扁平不是吗,一眼就被看光也就没故弄玄虚的必要。”
“现在你倒是有些神秘了。不过应该不是坏人,那你等吧!”
和以往一样,我坐在前台侧边的座位上,看得见但又不至于打扰她。手中忙着翻译某间外企委托的入职培训视频。有客人来时我会不自觉地抬起头看看,进来一位牵着柯基的女士,脚上踢着拖鞋,大概是附近的住客。紫铭看见柯基就热情地打起招呼,蹲下揉摸着棕色的毛。日光正巧落在她的脸上,洋溢着活泼的生命力。
下班后我们散步在大街上,中间只隔一拳距离。她身上散发着只能在“春之花”、“优之良品”内购得的糖果与沐浴露的复合香味。如今这两家店完全从广州消失,这一丝复杂的味道总让我回想起小时候的时光。
“你说我们会不会见过。”
“这么老土!”
“我是认真的。你身上的味道总有熟悉的感觉。”
“洗发水、洗衣液什么的都是便宜货,你若是喜欢我就不换了。”
“还是换着好,万一哪一天腻了就糟了。喜欢的事物便少了一件。”
“对我也会是吗?”
“我不敢打包票承诺说爱是永恒这种事,对你的爱或许不会永恒,但记忆绝对是独一无二,永远都会记得。”
“我可不信。万一哪天我消失了过半个月就忘掉我了吧!”
“实话实说。我有个怪病,要忘人很难,总会莫名回忆起身边无关紧要的人,从头到尾梳理一遍他们与我的渊源。借过橡皮给我的人,我盗过QQ账号的人,在我背后贴标签的人,哪怕是学生生涯中道听途说的名字,我统统都能记得住。有些时候总有这个世界是由我所创造的错觉。”
“好可怕,那你的脑子还有我的地方嘛。”
“那要看你如何将他们从我脑中赶走了。”
“你果真可怕。”
我们在淘金吃了一顿中东菜,美拉那馅饼、黄油烤肉、什锦肉咔吧,完全脱离了粤菜的范围。我给自己点了一杯亚力酒,紫铭也想尝口,但考虑到待会还要将她送回宿舍,为免麻烦我给她点了一瓶苏打水。淘金属于外国人聚居的地方,路边的广告牌均是一些印着俄文、英文还有一些类似梵文扭曲难以辨认的文字。她靠近我的耳朵悄悄对我抱怨外国人身上的气味。我与她说自己以前在附近上班,她便对下午时我对她身上的气味所作的评价有所芥蒂。她不解为什么我会选择在这工作,到处是难以忍受的气味,就连沟通也成问题。
我的大学主修外语,毕业后正是外贸盛行的日子,经由父母介绍进了叔叔的物流所工作,主要业务便是与外国人交流对接。然而不过一年,外国开始制裁,紧接着就是疫情。所留下来的外国事务屈指可数,与其在叔叔处浪费时间,倒不如利用以前的人脉在家承接外包的翻译的差事,果腹且自由。
“原来如此。没有自己的梦想?”听我默默说完自己的经历后,紫铭发问。
“曾经写过一下散文与小说吧,但总觉得差点意思。像你说的过于敏感了,一句话反复斟酌三四次都不能敲定。渐如履薄冰一般畏手畏脚。心理上承受不下去。作家这回事大概没有十足的天赋是无法做成的吧。”我将子弹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你呢,为什么在那工作。”
“不过是打工。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因为它在,我便做了。只是为了挣钱,哪有这么多理由。”紫铭望着岩石杯里的苏打水沉思着什么。“该走了吧。着实吃不下了。想透透气。”
望着桌上的剩菜,好像今天点的菜是多了一些。
我们在校园门口处分别,临别时她主动要了我的联系方式。
躺在床上,想象着今天发生的点点滴滴,不再是如梦般虚幻,多少成为了自己世界真切存在的一部分。虽然很微小,但她已经有一部分融入了我。
手机震动,紫铭将晚饭金额的一半转账给我。
“这个不是拒绝你的意思,只不过我向往着独立,第一次见面便让你请客会很容易堕落的!我也有自己的理由,请你务必收下!”紫铭在转账消息下补充道。
我接受了她的转账。“明白的。既然你这么说我也就不坚持了。”我将信息发了出去。“还会有下一次见面?”我补充道。
“当然有!与你聊天开心的很,你并不扁平。”刚发出去的消息,立马就得到了紫铭的回应。
“下次想换杯咖啡。”我说道。
“难不成你来这么多次都是喝同一杯?”
“当然,要不断表现得像个怪人一般,才会有记忆的价值。才会有认识你的机会。”
“笨”、“蛋”两个大字表情包散发着金黄色。“要喝咖啡私底下给你冲一杯便好。”她在消息的尾部添加了呲牙的表情。“明天早上还有课,要休息了。”
“晚安。”
“晚安。”
耳机正好放着岑宁儿的《抱着你》,这一首歌是写给母亲的。“抱着你,抱着你,抱着你。”三句缓缓传进自己的心中。好似紫铭在我身边对我低喃般。不知怎得,鼻头一酸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此后再去咖啡厅,那位黄毛好奇地询问起我们之间的事,我不敢给彼此妄下恋爱关系的定论,只是对他的消息表示感谢。
“第一眼真是看走眼了。”
“你指的是我?”
“当然!你看起来扁平至极!身体里却有对抗现实的魔力,不顾命运的指引自顾自地走着富有技巧性的弯路。难怪紫铭会被你吸引。”
“你是第二个这么说我的。”
“第一个是紫铭吧。”
我轻轻地笑了。
我已经是该结婚的年纪,在远方当着图书管理员的母亲不断催促。稳定的工作,有些存款,便认为是结婚的门槛。以往这或许能与我的细小世界中的真理重合。但不知从认识紫铭的哪一天开始,我便认为婚姻的责任不过是繁杂的打发时间的生计,倘若真是接受这一点我余生便与扁平绑定在一起,成为一名呆呆的人。我重新握起笔,在翻译工作安排宽松之际写着小说。写小说的过程中我明白自己正在寻找的路上,但具体目标是什么我还不知道,只能写着,扁平地写着。随着笔在纸上雕刻的痕迹越来越深,相信我也会变得立体起来。
“对了,你觉得紫铭是什么样的一个女孩。”我好奇地对他反问。
“是什么样的女孩嘛,你或许比我要更加了解。同事之间能有什么认识。”
“一点,哪怕是什么都好,动用你身为咖啡师的观察力。”
“当初她来应聘我其实有些讶异。正是大学的美好年华,不正是到处浪费的时间的好机会嘛。我这么反问她。她却回头和我说,‘浪不浪费要自己说了才算,别人当作生计的平凡枯燥事在别人的生命里说不定也得穷其一生才能追得呢。’把话说得像是喝不起咖啡的非洲小孩一样凄惨,我也只能接受紫铭在此打工。她可勤奋,将课表直接发给我们,打算将上面空余的地方都排满了。我们也有些难办,紫铭毕竟还是大学生,总会需要有自己的时间。作业呀、社交呀、旅游呀这种灿烂的青春就和她所说一样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我们便坚持只要当天有课程便不要她来,好好享受生活。然后就一直到现在了,毕恭毕敬地工作着,对彼此的认识极为有限。”黄毛将面前放着的水一饮而尽。
“你们在讲什么悄悄话呢?”正好紫铭进来了,看见我们在聊天。“你们的关系进展的也不慢嘛。”
“哪有的事!”黄毛搭腔道,“对男人我毫无感觉!况且我们连彼此的名字也都不知道不是嘛。”黄毛对我笑了笑。
“淳。”我对他说。
“嗯?”他不解。
“是他的名字啦,单名一个淳,姓氏和你一样。”紫铭替我补充道。
“中国人叫这名字少见。家里人怎么会起这种名字。”听到这句话的紫铭眼睛迅速撇开,再回来。“叫我彬便好。”
“今天可不能陪你咯,毕竟我才来到店里。”紫铭对我说到。
“是呀是呀,今天就让紫铭陪陪我这孤寡的灵魂吧!”彬将头虚靠向紫铭的肩膀。
“恶心!”
“真羡慕,工作都这么开心。”
“喜欢的话淳要不也来?咖啡什么的还是很简单。”紫铭对我说。
“哪里简单,不要把你的生计和我的爱好相比嘛。”彬反驳道。
“不了,对咖啡没有特别的喜好,对我来说,不过是生计的润滑剂而已。”
“别把咖啡说的这么不堪嘛。”
过了大半年,小说的事情一直没有进展,脑中所想的东西不过是碎片化的东西。一些没有前因后果的情人之间的对话。总想将这些断线珍珠重新串联起来,坐在电脑前没办法对它们进行排序。这些话语不过是纯粹的对话,没有能够让其丰富的余地。因此总是浑浑噩噩的写着。和紫铭提起,她总是好奇我写了什么。将其中富有禅意的部分交给紫铭,她似乎很满意。
“生日快乐。”紫铭忽然对我说。
“今天不是我的生日。”
“生日快乐。”紫铭瞄了瞄屏幕。我明白了,她是在扮演我小说中的女主角。
“多谢。”
“今天你没有什么活动吗?我可以给你放个假。”
“我能有什么活动,没有过生日的习惯,大家也都不会记得。用你的话来说,就是扁平过头了。”
“不如我们一起出去吧,总得有些仪式感。”紫铭从电脑桌前坐到我的面前,把脸凑近。
“好。”
“你没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吗?”
“你明白的,我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
“黄金如何?”
“买金?会不会太蠢了些。”
“你没有喜欢的东西,金就最好,又能保值。”
“没有想过,金这东西拿来送礼为免太世俗了些。”
“不会犯错的嘛。送礼这回事过于生计了,不求有功,只求无过。”
“那你想要什么礼物。”
“我想要的东西可奢侈了,怕你送不起。”
“你说嘛,我尽力满足。”
“我想要你找到我。”紫铭盯着我说,就算有阴影也不难看出眼睛红了。
“这么简单。”
“又不算简单,这个世界是硬邦邦的,有些人会生硬的从你生活中消失,硬的好像一根刺扎在你的心上,但毕竟只是一根刺,地球并不会因此停转,日出日落,斗转星移,软乎乎的心久而久之就会习惯,包住那根刺找也找不到。要找到这一根刺并不是那么简单。”紫铭低下头顿了一下。“我只希望你能找到我,只能是你。”紫铭流下眼泪。
“如果…我找不到呢?”
“那也没关系,所以这才会是我的愿望。只能祈求刺不会痛,不会痛就能骗自己它不存在。有很多东西,有可以变没有,没有可以变有;我们不能控制风的方向,但我们可以转身,事在人为。”紫铭渐渐脱离了女主角的角色。
我将她搂入怀中,紫铭的身体止不住起伏。
第二天再见紫铭再也没有露出昨晚的疲态,奇怪的是就连眼睛也没有肿,好似哭的是另一个人一般。就算是扁平似我多少也能从旁人的举止了解蛛丝马迹。但对紫铭我却毫无头绪。她的心里藏着被否定的东西,想必她自己也十分清楚。倘若对自己抗拒之物没有概念,一旦遇到拨动开关的契机身体往往会止不住地反应,食欲顿时消逝、莫名无言、身体不自主地离开。在她身上我从未察觉有这种情况发生。示人的姿态完美得有些可怕,那是一种无功无过的完美。可世上哪有由内及外无暇的人。心里绷着一根弦,骑着独轮车在上面漫游,稳稳当当地隐藏着自己不愿承认的一部分。
我也没有再过多地去追问。与紫铭接触这么久,对于她的了解极为有限。我们之间有一种默契,那是我们出生时就共同存在的默契——我们对自己的家庭绝口不提。她从未主动提起过家里的事情,家中是否有兄弟姐妹、在哪一个县城、有没有交心的发小。诸如此类有关过去的事情从未提过。家庭一定是存在于她所否定的一部分。如此毕恭毕敬地相处,想必难以认为我们之间有着恋爱的腐败气息。的确如此,我们并没有正式确立关系。
临近寒假,大学生早早地就回了家,紫铭却仍留在广州。
“你不回去吗?”我问紫铭。
“回哪?”
“家。”我试探性地问问。
“家这东西回不回去也行的吧。”紫铭做了万全的准备,好似早就知道我会问一般。
“不挂念吗?”
“回去的话,只会更挂念你吧。想必会茶饭不思,无论什么也吃不进去。头发呀,脸呀什么都不去打理,脸上暗淡无光。以后再见你恐怕会把我当作‘露西少女’吧!一想到这我就脊背发凉。想必你也不想我落得如此田地。”
“拿你没办法。”紫铭虽然带着玩笑的意味,但多少还是能体会到事实的成分在其中。“可有地方住?”
“宿舍,舍友们都回去了,只剩我一个。”
“一个人住宿舍也凄清了些。不嫌弃的话,要不去我那住个几天。做饭、打扫卫生这一些生计活不用你干。”
“好呀!”紫铭眼中的阴霾瞬间消失。“没想过你居然还会做饭呢。”
“孤家寡人一个,做饭是基本的吧。”
“但你看着着实不像会做饭那一卦人。”
紫铭将校园的通行码截图给我,自己则让同学申请了一个。校园内只有零星几个人走着,宿舍楼下的宿管阿姨也不知去向。紫铭让我戴上帽子,偷偷潜进女生宿舍。紫铭的宿舍是四人间,上床下桌左右各两张。紫铭的床位一眼便能分辨出来,朴素,甚至可以说是呆板。单纯的床板摆放在那,没有多余的装饰。其余三位的床位挂着粉色和蓝色的遮光帘。柜子上放的全都是玉桂狗与库洛米的玩偶。我帮紫铭从学校收拾好行李带到我家。东西不多,只有几件衣服和贴身衣物,化妆品什么的完全没有。想必也是,肌肤上的无暇绝不是能粉饰出来的。但这单薄的行李哪怕对于一位旅客来说也是夸张的。将东西收拾好后,宿舍便没有紫铭存在过的痕迹。
我所住的小区位于白云区与荔湾区交界,旧广州人会把这个地方称为西郊。小区还未建成时过一条桥便是监狱,偶尔能听见早操的声音。建成后不久便慢慢将监狱迁离。小区的楼龄约二十年,较周围动甄六七十年的唐楼要年轻不少。我对这个房子还算满意,住在顶楼,闲暇之时就能上天台乘凉。观赏着夜景。
客厅摆放着一部索尼的旧式黑胶唱片机,旁边放着笨重的唱片架。紫铭来到我家后好奇地用手指拨弄着唱片。
“这个东西我家以前也有。”
“唱片吗?”
“是的,好像是某位亲戚送的,但家里没有能够播放的机器,就一直放在那没有动过。”紫铭拿起U2乐队的《song for innocence》的专辑看了眼又放了回去。“这个东西很贵吧。”紫铭指了指黑胶唱片机。
“从家里带过来的,有一些年头。这些年分摊下来算不上贵。比某些每年换新的电子产品要经济实惠得多。”
“听你这么说那就是贵嘛!”
紫铭想要听一下黑胶唱片是什么感觉,我挑了麦浚龙的《the end》系列。香港的唱片业具体在哪一天开始没落不大清楚,但是在广州越来越多的实体专辑难以买到,而最近的新专辑甚至只发行了数字专辑,好比袖珍书被电子书取代般。可总是不甘心,听首歌曲不至于如此困难。我托了不少关系,终于是找到一位在唱片业工作的朋友,托其为我偷偷刻录几张。
紫铭双腿盘在椅子上,盯着天花板,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在听。
“你听的歌可真是奇怪。不过的确很有你的味道。”
“我的味道?”
“就是那种黄黄的,冷冷的味道。”
“黄黄的、冷冷的。究竟是什么东西?”窗外突然传来运砂船的汽笛声,将我们的音乐打断。“运砂船又来了。”
“对对对,就是沙漠。”
“什么嘛,那不还是扁平的意象。”
“才不是,沙漠上有沙丘,放大来看是一粒粒的沙子,那不正是凹凸不平的嘛。沙子覆盖在地上,也不知距离地面有多深。这么来想的话是不是好受很多。”
“我看你就是在胡说八道哄我的。”
我从冰箱中拿出三文鱼排进行煎制,用芦笋与蚕豆熬制了酱汁淋在鱼排上,多余的酱汁拿来伴意面。这便是我们二人的晚餐。紫铭端着盘子坐在桌上,不熟练地用叉子卷着意面。
“这鱼叫什么名字来着?”
“鲑鱼。不过听说中国境内有用鳟鱼冒充,看起来一样,吃起来一样,我也分不清有什么区别。”
“好奇怪的名字,味道也算不上好。怎么会喜欢吃。”
“小时候吃过,偶尔也会想重新尝尝。”
“吃起来一样,看起来一样,那不就是同一个东西嘛!不如从现在开始我就叫你鲑鱼吧。”
“好的,鳟鱼小姐。”
紫铭将吃完后从桌上落到地面,端着碟子走进厨房默默地刷着。夕阳正好斜落在她的身上。日落速度越来越快,甚至能看见影子在她身体表面游动,她的身体好似沙丘般可塑。把盘子放在架子上,背靠在洗濯台对我伸出双手。“我来洗吧。”
我正面迎上去,把盘子绕过她的腰放在洗濯台上。我的影子在她的身上漫游着,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享受着紫铭身上的气息。她的嘴唇很软,唇齿只敢如履薄冰似的摩擦。
“可以了哟,现在还早呢。”紫铭将手指放在我的嘴上。“陪我看看日落可好。”
广州已经半个多月没有吹过风,没有雨,积累的霾障笼在天上。阳光经由漫反射将雾霾染成豆乳的颜色。
“第一天上来看到的景色却这么差,真是不好意思。”
“嗯,”她摇了摇头,发出否定的声音,“不要这么说,这不是挺好看的吗?我从没在这么高的地方看落日,一次都没。新鲜玩意,无所谓好不好看的。再说了,不是挺像豆乳的嘛。”
“豆乳?我还以为你喜欢呢。”
“不像吗?都是黄色的细小粉碎铺满整片天空。咖啡,天空都是一样的东西!”她用手指在天空中划了一个圆,“只是打工,无所谓喜不喜欢。只是说实话罢了!”
紫铭任由她的头发在空中无序地飘荡,眯着眼睛到处观察着。她的活泼仍在,如今这一份活泼更加立体,掺杂着冷峭的孤独。就像鸟周旋于大楼之间却仍无法融入一般孑然一身。紫铭缓缓唱起麦浚龙的《天台晚餐》:情人来到我天台,繁忙闹市星空当主菜。
唱罢,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零零星星的灯光开始亮起。风也愈发泼辣。
“嗳,我说淳,你不是中国人吧。”飞机恰巧低空飞过。
“你能看出来吗?”
“多少可以,毕竟吃的东西、行为举止也都不像中国人嘛。”
“没想到居然会被这样发现。”
“能告诉我为什么嘛?为什么会在这。”
“这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你能保密嘛。”
“当然。”
“我在日本京都出生。初中时正好是泡沫经济时代结束。爸爸妈妈都是从事金融行业,但在那个时期哪有什么机会。于是便举家来到了广州。得益于自己的语言天赋,可算是能够融入学校。但对于这个地方的了解几近为零,自然也认识不到什么朋友。总是自己孤零零一个。同学知道我是日本人后,常常问我日本有什么有意思的玩意。可我记不清在日本的日子,对甲子园什么的完全一窍不通。我大概算不上一个合格的日本人。等到我大学毕业后。父母被查出进行金融诈骗,被广州警方所抓捕。以前小区的隔壁就是监狱,喏就在那里。”我指了指了桥对面的大楼。“于是乎我便搬到这里来住。一到早操的时候我就会走到天台用望远镜尝试寻找父母的踪迹。等到父母出狱后,便被遣返回日本了。我与叔叔落户一起,得以幸免。可哪怕我自己一个人生活了这么久,对于我自己的身份也还是浑然不知。我既没有中国胃,但对日本菜也一窍不通。和孤魂野鬼一般浑浑噩噩地生活在这个世上。没有想要成就的事业,没有喜欢的人,扁平如我大概是没办法超度的吧!人生三十年来从没有一件事是能够让我明白自己的身份,某些非我不可的事情。”
“真是抱歉,如此揭你的伤疤。”
“不呢,我很庆幸发现了我的秘密的人是你。”
“谢谢你。我就说你没有那么扁平不是吗。不过是你藏得太好啦,不自觉地拥有着变色龙般的天赋呢。”不清楚紫铭在对什么表示感谢。“不考虑过回去找父母吗?”
“如今还没有回去的心思,我还没有弄懂自己究竟是什么呢。不过自从认识你后,我大概有些头绪了。”
“那你觉得你的身份会是什么呢?”
“鲑鱼嘛,这不是你给我起的外号吗?”
“从一个人变成任人宰割的鱼为免降级太多!”
“我不介意的。”
天空正式坠入了漫无边际的黑暗,灯光疲软地对抗着夜色。远处的电视塔通体发出蓝色的光芒。我与紫铭第一次吃饭的餐厅正是在那附近。风开始真正地肆虐,声音越来越响亮,好比飞机低空划过旧启德机场附近。
紫铭在我身边仍饶有趣味地观赏着这个世界,像极了刚降世的孩子。用手指着某一个区块,问我那是什么地方。中华广场、广州塔、白云山、越秀山、统统介绍了一遍,她却还不罢休。我提议日后带她细细地将广州探索一番,她摇摇头拒绝:不了,我只好奇你眼中的世界是如何。这么快身体力行去看的话会把自己的脑袋弄乱的。
将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我与紫铭之间的障壁又薄了一层。开始能够看见隐藏于她的神性之下的本质。那是黑洞般具有吸引力与破坏力的东西,紫铭想必对其十分畏惧,才在生活中无时无刻地限制着它,用筋骨收纳起来。受制于它,紫铭或许一辈子也无法安宁,无法以一个令自己信服的方式在自己的心里立足。
紫铭提出想看电影,可我没有看电影的习惯,家中的碟片只有一张泰坦尼克号,是我小时候所留下的。“只有这张了。不过是日语字幕,你能看吗?”
“可以的,不要紧。”
我们就这样坐在沙发的两端,像是以某种规律毕恭毕敬地运行的两颗行星一般。杰克为罗斯画裸照时我们无言,杰克罗斯在海中深情告白时我们仍旧沉默。紫铭全程没有动过,好似她的时间静止了似的。保持着和听黑胶唱片时一样的表情。
“你觉得无聊吗?”电影落幕,紫铭的提问好似让这部电影有着再一次把幕布拉起的可能。
“无聊倒算不上,家里只有这一张碟片,重复看了四五次了,大致知道会发生什么。反倒是你,日语字幕能看懂?”
“看不懂嘛,和我讲讲发生了什么可好?”
“那倒不行,我这方面的记忆力可以说出奇的差,无论如何是复述不出来的。看了只是看了,只能记住一些笼统的片段,完全记不住细节。甚至我能把《肖申克的救赎》当中的主角名字记成‘肖申克’呢。”
“听你这么说,就算没有完全看懂也没有问题。你的世界果真奇妙。”紫铭靠过来将脑袋放在我的肩上,“嗳,淳君。这样叫你可以吧。”
“未免奇怪了些,从没有人这样叫过我。好像在对‘大山’(就是那个主持人)直呼其名:‘罗斯韦尔先生’。还是叫我鲑鱼便好。”
紫铭发出愉悦的笑声, “我说鲑鱼,你一定能够成为小说家的。”
“承你吉言。”
“这可不是客套话,你有一种诉说的技巧,这个技巧高超地很,能够震慑人心振聋发聩。将人带到你的世界中去。”
“可没办法呀,如今什么也写不出来。”
紫铭脱下她的衣服,月光的照射下她更像外星来客,神性再一次浮现我的眼前。“看着我的裸体可有灵感?就像杰克和罗斯一样,希望你能记住我呢,记住我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可好?”
我们亲吻彼此,交换着彼此的唾液。紫铭横跨在我的身上,性器交合之时大脑好像接通了外星信号一般,那是以获得回答为目标而又不奢求回报的声音。紫铭不熟练地扭动着自己的身躯,红润的脸蛋竟有几分像鳟鱼。想到这里不禁笑出了声。
“扫兴!怎么笑了!我知道自己或许比不上你以前的女人,但此时此刻我可是全心为你呢,你居然笑了!”
“抱歉抱歉,我只是有灵感了。为此很开心。”
“骗人。”紫铭扁起嘴,脸上带着愠气。“那你倒是说说是什么灵感。”
“听过这么个传说吗?我们其实都是被囚禁在地球的外星人,我们彼此都来自不同的星球。我嘛,则是来自鲑鱼星,而你则是鳟鱼星。”
“听着怪有意思,难怪你会笑了。原谅你好了。”紫铭也发出咯咯地笑声。
“除了你之外,我可从没有拥有过女人。”
“不信,你活倒是不错。”
“这是鲑鱼星人的本能之一嘛。”
“笨蛋,我就说你有写作的才能吧。既然我能给你带来灵感,那你可得好好记住我,听到了吗。”紫铭捧着我的脸说。
“当然。”我反身将她压在身下,仔细观察着她的脸。在世如此之久,我所遇见成百上千的人皆与我毫无相似之处,身体毫无迎合别人的趋向。紫铭的脸上不知从何而来的熟悉感,我竟觉得眉眼间有几分像我。
紫铭的手在我的背上摩挲,清楚地感受到肩胛骨处多出来一些小小的痦子。“你背上原来有痣呢。”
“真的?我从没注意过。”
“毕竟在背上嘛。看起来就像星图一样神秘极了。”
“你发现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呢。” 紫铭笑了,声音听起来像是气泡在水中破裂。
窗户没有关紧,窗帘簌簌的划过窗台,阳光正好洒在紫铭的臀部上。我将手放在上面。       “你醒了?”紫铭问。
“醒了。倒是你,怎么这么早。”
“认床,无功无过地睡着,也不知自己有没有睡着。”紫铭躺在我的身上,耳朵紧贴着我的心脏,能感受到她还在闭着眼睛。“睡得可好?”
“酣畅,有你在怎会睡不安稳。”
紫铭起身,身上穿着我的大号男士T恤,下摆像裙子一样翩翩然。下身只穿了一条内裤。径直向咖啡机走去。
“很久没喝过你的咖啡了呢,差点忘了你还会冲咖啡。”
“我就说你会忘掉我吧。”
“不是,是指私底下给我做咖啡的承诺。”
“这我倒真是忘了。”紫铭笑着。
今天一天我们没有出门,紫铭向我讨教着菜谱,如何调配酱汁、食材要如何进行预先的处理。问我有关放在书架上的书的内容,每一页都细细地问着。再怎么样探索着我的星球,紫铭也无法在这个家中留下存在过的痕迹,只能寄希望于我的大脑会生成有关她的褶皱,这样我便会永远都会与其有联系。
问起她会不会无聊,她摇了摇头。和我在一起总是能有新感悟,看待世界的运转有着新的看法。
睡前,她提出想要喝酒,于是我便从柜子中拿出了一瓶红酒。她摇了摇头,示意想要喝日本酒。时针正搭在十二之时,她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今天是你生日吗?”
“嗯。”靠在我肩上的头点了点。
“生日快乐。”
睡前狂风大作,窗外的风不安分地作动着,好似要将紫铭从我的身边夺去一般。我再一次播放岑宁儿的《抱着你》,将紫铭搂在胸前。歌曲的部分只有前半部分是属于歌曲的范畴,后半部分是岑宁儿幼时与母亲的录音。听到录音的部分,怀里的紫铭将自己缩了起来。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我与紫铭走在沙漠之中。茫茫夜色,眼中所有的景象都是一样的。月亮的左下方有着两颗行星,忽远忽近地移动着。月光在沙子上划过,像是一地的玻璃渣。不知走了多久,我已经无力前行,示意紫铭停下,但紫铭仍自顾自地走着。狂风大作,掀起沙暴将紫铭卷去。消失地无影无踪。干涸的沙子不停地灌入我的口腔,将嘴里的所有水分吸干,喉咙只能发出垂死之犬一般的声音。我挣扎着从梦中醒来,四处寻找着水源。
床边紫铭的身影已经消失,透明的窗帘在月光衬托下不停地舞着,与昨晚性爱的时候如出一辙。我寻遍了整间房子都没有紫铭的身影。在整间屋子中难以找到她存在过的证据。
紫铭在桌面上留下一封信:
不辞而别真是十分抱歉。可你要相信我做出这样的决定也不好受。毫不夸张地说与你在一起的这些日子里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当初第一次见你,我便感受到我们之间有某种羁绊,某种早于你我出生时就已经存在的羁绊。相信我们的相遇必定与这羁绊有关。和你在一起时有着独特的感受,让人沉沦却向往的感受。
之前你曾问我为什么会在那打工,我一直没有和你说过。甚至连自己家中的情况都没有告知,你便将我带回家。那天听了你的自白后我才明白我们之间羁绊经由什么传导。
在我家中还有一位哥哥,一个弟弟。但哥哥早在我出生前不久便去世,似乎是在河边玩耍时不幸溺水。不知怎得,我好像记得我出生时的场景,父母在产房中看见我并不开心,甚至背过头对我视而不见。待我再长大些,能记事了,就能记住周围邻居的七嘴八舌。当时我才知道,自己原来是意外怀孕的产物。(不知你能否理解农村中肆无忌惮的八卦)之后大概也明白父母为什么会对我不待见。我的哥哥叫做梓铭,而我便叫紫铭。在我出生的那一刻,我便失去了我的身份。
我时常在想,是不是我剥夺了我哥哥的身份,因而父母开始讨厌我。可这么想并不能想通,哥哥是哥哥,我是我。这是很简单的道理。父母难道不能理解嘛。我究竟是谁。这样的念头不断在我脑海中膨胀。答案肯定不是父母的孩子那般简单,因为在这个身份之中还掺杂着哥哥的部分,并不是纯粹的我。我逐渐茶饭不思,野人般过活。整个肉身都好似逐渐往内部坍缩,慢慢成了灰烬。站在镜子前也逐渐认不清自己的相貌了。
后来我明白了,我知道自己必须离开一直生活的土地,只有离开这里我才能否定掉我的过去,纯净地重生于这个世界上。家里人对此抱着绝对的反对态度,甚至高考后填写志愿之时还打算篡改我的志愿,将我留在那里。我只能在系统关闭前半个小时内翻墙回到学校,蹲守在机房内才敢罢休。
但离开他们之后,我仍然迷茫,不知自己该往哪里去走,改成为什么样的人我完全没有头绪。只好找一份能够维持生计的工作。彬他们待我不薄,甚至我冒出了在拿扎根的念头。
直到我遇见了你。看见你的第一眼我便知道我能从你身上找到答案。如今想来我所看见的并不是你身上的“扁平”,而是经由其伪装的与我相似的本质。那种鳟鱼与鲑鱼般的本质。
因此我看见你逐渐在我自己的身上找到前进的方向时感动至极,但同时我也嫉妒,对自己的人生该流向哪里,身份该在哪里放置仍毫无头绪。偶尔仍会想到哥哥墓碑上正刻着自己的名字,呆呆地伫立在那,就算我在这个世上消失也仍屹立在那。好像让我回到那个我不愿回去的地方一般。成为你的妻子或是情人兴许是个好主意,不过那不是属于我自己的身份,那是附属于鲑鱼星的卫星。
总而言之,我必须离开你。正和你说的有关外星人的理论般,我们的星球正是保持着相对安全的位置才能稳固地存活着。无论我们谁开始靠近谁都会加速我们毁灭的进程。
我在追求着自己的独立,所以请你不要多虑。请好好追求着自己的写作道路吧!我会看见的哟!
珍重
鳟鱼
客厅空荡荡的,没有她生活过的痕迹。
紫铭消失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咖啡厅,我知道她不会在那,也不愿意被目前的我所找到。她离开后有关鲑鱼星与鳟鱼星的灵感开始涌现,在纸上雕刻着自己,至少一个月没有出门。茶饭不思,脑中除了紫铭的身影之外谁都想不起来,维持着基本的生计,就连胡子也开始长出,如野人般活着。
鳟鱼星与鲑鱼星的故事写了许久,还没有终结的打算。那是她所赠与我的礼物,将我的筋骨完全重塑了一般,固定在凌晨五点醒来,埋头苦干直至太阳落山,几近忘了阳光安在身上的感觉是如何。习惯了先吃早饭,再洗漱的习惯。无论如何入睡,紫铭的身影总会存在于我的梦中,我坚信这是紫铭以一种安全的方式陪伴着我。偷渡到破败的英国、去往京都见我的父母,在我身旁无一例外的都是紫铭。半醒之时梦中产生的记忆摇摇欲坠,根本无法找到虚幻与现实共存的相交点。我将所有能够记得的梦整合进小说,这是只属于我和她的历史。编写的过程总就与交合的过程一样愉悦,让我早早地将其中断着实有些为难。
世界的真理也开始发生了偏移,大概是只有我能发现的偏移。江水潮起潮落愈发无序,江底裸露的淤泥程血块状静谧地躺在那,只消难以察觉的时间江水便将其盖地严严实实,如同保鲜膜般。春天的道路上布满了枯枝败叶。我想这正是两颗星球正在对抗着强大引力的过程中所产生的变化。
长此以往隐居在家中,连家门口也没踏出过。物业打通了我的电话,通知我的信箱已被塞满。信箱中大多是水电费单,还有母亲寄过来的明信片,而在这些生计事中,夹着紫铭的一封信。
亲爱的鲑鱼,最近过的可好?首先对于不负责任地离去以及不大严肃的信件献上我的歉意。我曾无数次想经过手机向你报平安,不过这也是不严肃的行为,一旦想到你会盯着屏幕的另一头,我就羞愧地无地自容!请你最后一次原谅自私的我,就让我把你藏在信件里自欺欺人吧!
起初总会止不住地想起你,想起性爱的场合小腹便酥酥麻麻,那感觉真不好受。可毕竟提出离开的人是我,而且还是以这么没有礼貌的方式,哪怕自己多么心乱如麻,也是自作自受!后来脑子实在是乱糟糟的,甚至身体也出了问题,就好像身上布满了藤壶一般。我想这正是两颗星球抵抗引力的过程,就像月潮一般猛烈。
可我并没有止步不前,从你身上学到的事物过于深奥,蠢钝如我必须要多些时间消化。为了弄明白从你身上究竟学会了什么,我学习了基本的日语,趁着开放,停下了自己的学业来到了京都,希望能站在你的角度重新认识一下世界。
你出生的地方果然掺杂有你的气息,好像冥冥中你在指引着我,我循着你的味道往岚山的方向走去。树开始密集了起来,零零散散的樱花躺在路边石台的青苔上,一下字就把你的气息给覆盖了。路只有一条,没有回头的道理,继续沿着公路走下去,来到不知名的河川旁。河对岸有着一个村落,民房依山而建,紧凑地顺着坡度排列着,房屋大门的阶梯前种着翠玉色的竹,竹叶被风弹落后飘呀荡呀落在川旁的道路上。过河的桥好长好长,今天的太阳只剩下疲软的力气,桥另一边的路灯散发着和日光一样疲软的光指引着我。沿着村子外围步行,屋行船的售票处、饮料售货机、船上都覆着叶子,村子里有人的迹象只剩下门后、窗户的灯光以及地上的车辙。路旁有一间牌子上挂着“菓”的店面大门紧闭,侧旁的石台上有道仅一人宽的小路向上蔓延,两旁的竹子在路的上方汇集形成一个小小的拱门。便沿着路缓缓走了上去。身旁不过是重复的竹子,走了不知多久,脚踝几乎要受不了之时一间图书馆赫然出现在我眼前。图书馆的门口处坐着一位奶奶,面对着另一条大路坐着。奶奶对我打量了番,“閉鎖されています(闭馆了)。”我点了点头,肚子不合时宜地响了,奶奶发出咯咯的笑声,将我领进图书馆内请我吃饭。奶奶见我的日语并不流利,竟说起了普通话。她问我为什么只身一人来到京都。
“答える探して(寻找答案)。”我还是顽固地用着日语回答。她听完后,略有所思,眉眼间有着你的影子。
“如果没有地方去的话,要不要留在这里呢?”奶奶的提议让我不知所措,但当下我的确不知该去往哪里好,而且你的指引在这便断了,犹豫着答应了下来。
这是一所面向孩子的图书馆。孩子们只有放学的时间会来,独处的时间我便翻看如《海洋生物三百问》这样的书。我与孩子们认识的词汇量差不多,交流起来没有什么障碍。奶奶的身上也有着某种吸引力,所散发的光谱与你有相似的地方,同样能够带离我脱离现实,缓缓将我拥进温暖的星中。
不知怎得,奶奶所作的饭菜总是会让我想起你,身体内的欲望翻涌成浪。将食欲喂饱,性欲开始作弄。我去了村子内的鱼舍,购入了几条鲑鱼,在山间挖了芦笋与莴苣,做了由你所教导的三文鱼排。放入口中,尝到的味道与回忆不同。这一次的味道更加完整,将性欲与食欲都能抹平。奶奶也对我赞赏有加呢,说:你很有料理的天赋呢。你的料理就好比“山的那边是海”这句话一样具有希望。
晚上独自坐在二楼的房间内(不过是用几个书架在二层角落围成的间隔)望着月亮,依稀能看见月亮的左下角有两颗小小的星,与我在童年以及天台时所见到的排列一致。见此光景,我心里像是剜去一块,血与泪不断在心中交织,哪怕在梦中也依然困扰着我。
这样的情感在早上便会烟消云散,重新投身于寻求答案的路上。突然间(如同腹痛般突然)我意识到这二体一心的童年想必也会有你的部分掺杂其中,生命中你的部分缓缓作动,更改着我的筋骨容纳这一情感。
顿悟的晚上我睡得异常安稳,做了与你有关的梦。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们偷渡到了英国,梦中的英国只有一望无际的草原,具有地域性的事物不存在于梦中的场景内。我们不断向前奔跑着,后面的警笛声越发靠近,你抓着身上的斗篷一挥,你我二人笼进小小的斗篷躲避警车。对我说了一句奇怪的话:人生下来是有使命的,94%的人生都是为此而奋斗,还有6%是为了自己。
自此,能将自己进行法医般绝对理性的分割,儿童时期的我、与你相处时的我、如今的我,三者紧系的结被我解开,将它们从新编织,成为了崭新的我。
我也可算是明白了自己的心中究竟追寻着什么,我那与世格格不入的本质能够被我从容地收纳起来了,想起母亲,想起过去再也没有流泪的冲动。
说到这里,久久不知该如何收尾。不知淳君是否还在写着小说呢,在京都生活的日子里,我感受到你在我身上蔓延的感觉,柔嫩却坚强地将藤壶扫落。将我变得“扁平”。
当你收到这封信件的时候,估计我已经乘上了回国的飞机,可我并不能立马去找你,因为我还有6%的命途还未走完,敬请期待。
勿念
鳟鱼
对于紫铭的消失,我觉得彬也应该有知情权。他看完这两封信久久才从嘴里发出声音。
“紫铭原来是个这样的孩子啊。简直就像苦行僧般。”
“想不到吧。”
“怎么会想到,我们无关痛痒地活着,能够理解他的人估计只有你吧。”
“我所理解的也只有一部分,倒是她,好像把我完全看透了般。”
“这么说来,你还有在写小说吗?”
“当然,好不容易写下了些东西,交给一些好友评价,得出来的结论大多指明我没有天赋。或许诉说的技巧只对她奏效。”
躺在床上,不时会想起紫铭做爱的那一晚。我与紫铭究竟是处于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大概不能用现世的词语形容,毕竟我们都是外星人,我与紫铭共同塑造了只属于彼此的世界,一个依附于现实而生,却又独立于现实的世界。我与她的联系大概只是这样。
唱片机中正放着麦浚龙的《彳亍》:
风 和风之间隔了风波 无数风波
如你信我 换过丝的衣着行入每颗心脏
天和天之间隔了天荒 地老天荒
踏出哑的感觉 行入多少个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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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roro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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