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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巴尼亚的红孔雀尸体
老子有言: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用小说的角度理解大概是这样:翻译家、学者诸如此类对文学有着一定系统性认知的人是写不出好小说的。作为小说家脑子必定不能太过灵光——理性方面的。一旦明确文体究竟是以何方式堆砌而成必定会对感性的创造力造成破坏。曾经看过几篇由学者写出的小说,要称之为文学有些困难。故事性是有的,但叙述出来的成品就像父母给孩子编造的睡前读物一般,功利性质的平铺直叙。
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家之言,在旁人看来或许属于不负责的行为,但我可以很明确的告知大家我能够为我所说的一切负责。因为我是一个失去了“美”的生物。
我所指的并非分不清楚善恶这种道德意义上的美,而是更深一层——美这个概念从我的人生缺失了。对于一切的事物都无法带有滤镜去审视。任何的一切在我眼中都是扁平的,没有美学上的纵深。缺失了美在生活上没有任何不便,甚至在社会上也能融洽地活着。可一旦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问题便源源不断地涌现。读大众认可的小说时无论如何也无法明白称其为“好”的缘由。只得反复读序言,才能大概明白小说的意义。当然这种不带有滤镜的世界观与我而言也有一定的优点。譬如因为不想与讨厌的人同一个步调而故意放慢脚步,这种微妙的不和谐感我也能一下子发现。
老子大概是推崇我们要对任何事物的本质保留一部分。我认真思考,以失去“美”的方式思考。倘若将我们这种人放在一个村庄里面,我们必定会失去发展的动力,以最低限度活着。山河之美、星辰之美、机械之美统统与我们无缘。我们这种人,终归还是只适合充当分析者的角色。
“喂,我说,你不过点了一杯咖啡,已经在这坐了半天了。一言不发,悠哉游哉,你究竟在干嘛呢?”
“我在找人。”我答道。
“放眼望去这里也没有一个人吧。”
“这不应该是你担心的事情吗?”
“如果都是些你这样的顾客,再多的人我也不稀罕。”
酒吧中没有客人,吧台的左边有一面庞大的落地窗,能够清楚地望见外面的景色。该店在下午一点就开,不过是作为咖啡厅。老板似乎就住在酒吧二楼,作为工作地点安逸得很。店里的设施不多,功能性上的器械最低限度地布置着。正对吧台的天花板吊着老式的显像管电视,二十四小时实时播放着香港有线电视台的节目。身后的酒柜上放着一个马歇尔蓝牙音箱。如我所说,我是一个失去了美的生物。因此要去重新理解一个事物,必须得对拥有着该事物的人进行研究,这样才能明白它离我而去的原因。于是乎我就坐在这间店中,充当着人类的观察者。
电视中播报着新闻:阿尔巴尼亚一官员在对当地碉堡进行统计时发现红孔雀化石。据闻,红孔雀是当地具有民俗性质的一种生物,大约在两千年前灭绝。该化石保存良好,轮廓清晰可见。专家推测,是三天前的地震对碉堡的结构进行破坏,致该化石被发现。当地政府正积极推进对该化石的研究。有官员提出将红孔雀作为国家层面的象征动物,为旅游业的发展做贡献。阿尔巴尼亚对外宣称是世界上唯一的社会主义国家,于今日对我国公民实施有条件免签。今日播报完毕,再见。
“没想到阿尔巴尼亚那种地方也会有孔雀啊。”
“你去过那?”老板问我。
“是的。”
“是个怎么样的地方。”
“地方不大。是个典型的以农业为生的国家。除了家禽,最多的就是碉堡,遍地的碉堡。碉堡与碉堡之间还有隐秘通道,就和蛛网一样。而且物种多样性少的可怜,观赏性动物几乎没有,都是些具有经济效益的动物。”
“谁问你这些,风景美不美?”
我稍稍沉思,回忆当时的风景,像是做着别人的梦一般。“美不美见仁见智。当地山特别多,找准角度便能在山上眺望整片海洋,而且毕竟是农业国度,生活起来慢悠悠的。不过毕竟我去那里是出于工作缘由,认知有限。”
“听起来不错呢,但为什么会有如此多的碉堡?”
“这个国家二战时期先后被意大利、德国占领,太平的年代大概就只有这么长。”我用手比划出大概五公分的样子。“碉堡大概是战略意义上的部署。”
“阿尔巴尼亚这个小国也参加了世界大战?”
“那倒没有,不过战争嘛,并非是只有两种立场的事情。足球比赛见过吧,球队为了荣耀在球场上拼杀,球迷在观众席上嘶吼,双方阵营——四个单位,都已经被情绪冲昏了头脑,只需要稍稍煽动就会打起架来。打到最后大家为了什么而打也都不清楚,只是本能性地反击,甚至连裁判也不会给面子的。若是不打,自己便会挨揍。待到大家都累了,从体育馆中忿忿离去。这种事件最终只会成为家喻户晓的趣事。搞不好双方粉丝以后在街上碰上还会打招呼呢。总而言之,现在回想起来我认为阿尔巴尼亚不是个适合居住的地方。”
“以前再怎么乱,现在也已经乖乖地走回正轨了吧。”
“不是战争方面的事情。是那个国家有一种缺失。生活方面的照料自然是有的,但是除此之外有些东西缺失了。作为它们本身该有的功能都是有的,但好比海没了浪,森没了雀,你总会觉得有种缺失感。总而言之,那是不完整的国度。”
“就好像我这个酒咖失去了电视机一样。”
“酒咖?”
“为这个地方的所属性质所取的名字。”
“简洁、健全。”
夜色渐浓,街上本就不多的人也统统消失。四周扬起了各种香料的复合型气味。食欲是有的,但不是因为嗅到了香气,只是因为体力消耗到一定程度。我从随身的包中掏出两个馒头放进口中。如今的我已经失去了一切的生活来源,好在,随着美的缺失,我所有的欲望也都消失殆尽。身上所剩的只有需求。因此各式各样不同饭菜,各式各样不同的人,都和这个馒头一样呆板无趣。
大约八点,店里来了一位脸型圆润,皮肤皙白的女性坐在店中的角落位置。她将T恤下半部分束入牛仔裤中,踩着半条小腿长的靴子。几乎没有脚步声,好似晴天娃娃一般悬在半空,期待着神迹的发生。服装上感觉有些不对劲,既不方便,也不和谐。她的皮肤尤其白,是不容易见到的类型。
老板过去招呼了一下,对着我挤眉弄眼。“你要找的是她么?”
我转过头去,以不至于被误会的眼神上下打量。看不出任何端倪。
我摇摇头示意不是。实际上就连要找什么样的人我也不清楚,除了等待,没有其他能够做的事情。
“所以你没有工作。”老板转着杯中的冰块,倒入半杯的威士忌。
“只是选择不去。工作性质上的便利。”
“一般这种工作都是要挨饿的吧。”
“大概。虽然婚庆公司正被‘晚婚化’‘少子化’的阴影笼罩,不过比起进入企业更适合自己。行政管理、工作规条,统统都是将自己的行为交给别人掌握。诚然,只有这种精密发展的平台才能让员工们安安心心工作。但就我而言,这样的员工已经够多了,万一企业经营不善,此前所积累的经验就要重新磨合、甚至被否定。往大了说,把生活的重心都倚靠在这种庞大的系统上,稍有不慎就会被齿轮碾压成粉末。总有人需要把人类最为核心的本质给把握在手中。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是个人类。”我喝了一口内格罗尼,“如今选择休息也只是必要的沉淀。”
那位女性走了过来,与我相隔一个位置坐下。让我联想起男性挑选小便池的原则。
“你是那天婚礼上的摄影师吗?”
我盯着她的脸,依旧回想不起来。
“半年前你帮我在婚礼上拍的照片。我是那位法医,这样说应该想起来了吧。”
“你和你丈夫可好?”经她这么一说,才有些许印象。
“已经离婚了。”
“抱歉。”
“这又不是你的错,哪里需要道歉。”
“结婚不过半年,怎会就这样离婚。”
“半年足够发生许多事情。”她啜了一大口酒,“也谈不上爱,我和他之间。不过是朋友们的撮合罢了,我对婚姻、恋爱这些事情毫无头绪。她们认为我年纪到了,便想方设法制造我们接触的机会。结果发现在这段婚姻中开心的只有我和他的朋友们。所以…”她喝了酒更加健谈。
我点点头,默然。我伸出酒杯,示意与她碰杯。她坐到我身旁,碰杯时恰好碰到她冷冰冰的手指。她说她刚刚上班把衣服弄脏了,只能问同事东拼西凑出一套衣服。字里行间能够体会到她对自己职业的无奈,似乎除了这个职业她没有别的选择。老板对于法医这一职业问了许多问题,她都以极简短的答案回复,像是碰上多年未见的亲戚一样。礼貌,不能说有想要交友的欲望。不知是酒精还是承受不住他的提问,她离座走进了厕所中。
趁她不在,我在手机上翻看以前的照片。
不难看出——至少对于我来说,她面上的笑容缺少着情感的渲染,属于应付性质的笑容。骗过对婚姻自带滤镜的朋友们自然绰绰有余。只不过我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对一切事物任何渲染能力,呈现在是我面前的一切是大理石一般平滑、果断的事实。并非先入为主,她的离婚的未来能够清晰看见。
作为一名婚礼摄影师,我参与过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婚礼,同性之间的婚礼、只有两人的婚礼、胡闹的婚礼,统统我都参与过。并非所有的婚礼都是幸福的,不幸福的婚礼反而占大多数。婚礼摄影实际上无需多少对美的认知,只需要按照公式化的技术就能拍出令外行人满足的照片。因此哪怕失去了美的我也能一如既往地做下去。然而我却选择了辞职,几乎是我身体发生突变的同时所作的决定。
孤独的离婚女子,孤独的单身男子,顺水推舟地睡了。
我呈大字型躺在床上,令我联想起幼时做包皮手术的场景。她用食指点在我的食指上,测量着我手臂的长度。左手臂臂展九十厘米;右手臂臂展八十八厘米;左边第三条肋骨较右边上移两毫米;阴茎未勃起长五又二分之一厘米;阴茎勃起后十厘米。她虽然没有说出声音,也能体会出当中的意味。
“喂,我可是活生生的人呐。把我当作尸体一样丈量可不好。”
“抱歉,只不过从小就是以锱铢必较的方式活着。这种事情还是第一次做,具体该怎么办我不清楚。”
我将她的手固定在我的小腹上,“距离什么的真这么重要吗?把人体身上骨头的数量、心脏与横膈膜之间的距离、男性骨盆的大小通通忘了吧。进行这种事情必须得把理性抛在脑后。应该有过想要捕捉的梦吧,但越是思考当中的细节,梦的真实性就越容易被亵渎。最好的办法是把放之任之,把自己变成流体状的事物去迎合梦境的轮廓。以往——至少以前我是这么做的。”
她将重量前压,呆呆地望着我,思考着该从什么地方开始着手研究。冷冰冰的视线划过我的身体,使我不禁抖了一下——与临近入梦前的颤抖如出一辙。然后闭上眼睛,整理刚刚所接收的信息。
“没办法。”她继续下压我的小腹。不知是出于便意还是性欲,那玩意继续发胀。再接下去的话说不定会和泡在水里的手指饼干一样弥散。“依旧是什么也理解不了。望着眼睛就会忘了头发,望着头发就会忘了耳朵。没办法串联在一起,不要再花费心机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了吧。”
我们简单地完成前戏——几乎是掐着秒表进行的。
目前的我对于姿势的美丑统统没有要求。她呈大字状躺在床上一言不发,据她所说,这样的姿势最为舒服。随着彼此的身体逐渐重合,我能清楚地感受她体内的异物。前端触到了软绵绵,具有弹性——果冻质感的事物。物理上的体验不如生物膜一般脆弱,具有一定的刚性、弹性。而且凭着细微的触感,大概明白厚度恰巧死死地卡在子宫与处女膜之间的位置。我尝试着继续推进,却依旧被对抗。喂,差不多得了吧,可不要得寸进尺了哦。这段信息经过下肢传遍我的身体。沉默不知在何时裹挟了我们,在我思考的过程中她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因为疼痛或是欢愉而发出的呻吟统统没有。说是时间静止了也毫不夸张。
我只有前端进入她的体内,以恰好的力度与它作对抗,继续进一步体会着它的质感。少顷,依旧没有任何头绪。于是我换了姿势。手腕承受身体的压力太大,已经有些疼痛。我跪在地板上,头部正对着那小小的入口。我决定用最为细致的器官——舌头,作为探测仪器。无论是什么质感的东西,只需看一眼就能想象出尝起来的质感。反过来想必也是一样。我将舌头缓缓深入,刚刚进一半便收到阻滞。我顺着腔内摸索着它的轮廓,发现它与该入口以及其平滑的方式链接在一起——浑然天成,我只能想到这一描述。质感就和肉体别无二致。称其为异物有些不礼貌,实际上这也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出于某种原因,她的阴道及其短小,而且没有子宫。似乎是没有完全发育。
我坐在床边,性爱的意欲已经消散殆尽。
“完成了?”她平躺着,声音有被挤压过的痕迹。
“嗯。一气呵成,也顺便帮你清洁干净了。”
“毫无感觉。”
“想必也是。”此时此刻恰好需要沉默调节我们之间的弹性。
“对了,你有遇到过奇怪的尸体吗?”我在心里测量沉默的长度,认为时间合适便问道。
“奇怪的尸体?”她想了想,“自然死亡的尸体我们一般不会进行解剖,除非是捐献性质的。我们所解剖的大多是经历过破坏的。死于毒、死于钝器、死于坠落,这些尸体除了异常便也就什么也没有了。如果硬要以日常的身体结构区分的话,倒是有两副。其中一副心脏长在右边,并且少了一排肋骨。将心脏握在手里有种逃逸的冲动,得要两只手才能握住,死者想必是有着躲避的倾向。还有一副——据说是因心理因素而死亡的。死者患了极其严重的进食障碍,比厌食症要严重得多。剖开身体,只能看见巴掌大小的胃,本该是胃的地方空荡荡的。如果活着的话,呼吸的声音大概会很恼人吧。”她的声音中带些自豪,说她如数家珍也不为过。
她接着说道:“我倒是遇到一个奇怪的人,但还不是尸体。”还不是尸体。是我的错觉还是她期待着死亡的进程?
“愿闻其详。”
“那就是你,还未死去的你。”她的双眸闪着一定的光亮。
“我很特别?”我开始有些畏惧,法医也算医生,只不过是针对死者的。但就算是这样,要被当作特例的话十有八九都不是好事。
“是的,各种意义上。”她挠了挠头,似乎想收回刚刚的话。“那我就直说了。刚刚闭眼的过程我尝试着把你当作流体,理清楚你内在的流向。你的身体里有着严密的循环,血液呀,尿液呀,细胞内的组织液,种种生物上的物质都在好好地运转着。但是呀,当中有一部分却怎么也到不了。那个器官一旦出现了问题,在日常生活中作为人类的我们是比较难发现的。为了断症,请你尽可能配合我。”
我跟着她的指引从床上站起来,做了简短的热身活动。接下来让我穿上内裤,尽可能地忘掉阳具的存在。最后,让我进行波比跳,直到她发出停止的命令。做了大概有二十次波比跳,心脏怦怦地跳着,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她赶忙将我拉在椅子上,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扶在我的颈动脉上。另一个手掌以巧妙的力度摁在我的头上,让我联想到刚刚与她阴道拉力的过程。手掌继续在我的头上摩挲,感受着皮下血管的跳动。到了某一线,大概是头颅中心与右眼的链接线,她将掌换作指,不断地刻画着那条线。
“就是这里。你的整片右脑已经完全不属于你了。”
“能否说得清楚一些?”
“正常人来说,只要进行激烈运动后,全身的器官——包括大脑,都会跟着心跳一起搏动。可刚刚你的右脑那部分的节奏与心跳完全不同。它就像闹脾气的青春期少年,贸贸然地抗拒着外界一切的信号,世界毁灭了它也无所谓。”
我点了点头,表示对她的话我已经全部了解。“实际上从半年前我就有过自己的某一部分离家出走的念头。可生活上——也就是生理上——没有任何不同,看了一些心理医生也全部没有头绪。第一次以如此直观的方式得知这一真相。”
“你能理解真的太好了。”她在床上弹了一下,舒了一口气。
“既然你坦然相对,我也不拐弯抹角。就刚刚而言,你的身体实际上也有一定的缺失。”
“噢?”
“你的…”我清了清嗓子,“你的阴道和正常女性的阴道完全是两回事。作为阴道必定需要一定的纵深,而你的却到某个位置就中断了。甚至就连正经的子宫也完全没有。生理上发生这样的事情大概是不可能的吧,只要作为人类一出生必定就会有性器官,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但你的体内却没有这种玩意。如果只是单纯地当作停止发育可不准确。直到刚刚你对我说的那番话我才大概能够明白你身上这一个‘缺陷’的意义。”
“我的身体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双手在小腹上打着圈,似乎在悼念着从未出生过的婴儿。
“此前一直不知道?”
“不知道。三十年来一直没有性欲。没有想去挖掘那个地方的冲动。”
“结婚后没有行房?”
“从没有。”她淡淡然说着,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不论如何,将我自己的经历展开到你身上一定也有可以取用的经验。不嫌弃的话可以听听我在缺失之前的样子?”
“愿闻其详。”
“故事的发生地在正是最近讨论度最高的阿尔巴尼亚。我和我的伴侣受到我们共同朋友的委托一同前去拍摄婚纱照。原因无他,那地方是地地道道的欧洲,而且是为数不多的免签国家,经济效益上最为实际。和我一同去的还有我的伴侣。我们作为拍档为他们策划行程。为了勘景,我们提前两天到达阿尔巴尼亚。我们对于此地的了解几乎为零,两天的时间过于急促,于是我们花钱请了当地一位会说英语的女孩为我们带路。女孩不大,大概只有18岁的样子,头发简单地束在后面,穿着干练的三分裤,身上穿着黄色的T恤。她将我们领到一片田野上,一些碉堡零零碎碎地放着。碉堡的数量不少,但原野太大,足够将这些血痂状的伤疤稀释。牧羊犬孤零零地站在坡上,往我们这看了眼,朝着天空吠叫一声。羊群陆陆续续从碉堡中出来,朝着坡上走去,零零碎碎的,像是掉在地上的百合。作为摄影师,我让她们站在面前,打算以“乱世佳人”的主题为她们拍一辑照片。她们站得很近,不用指挥也能配合出结婚照的轮廓。女孩挽着她的手,头向她靠去,但不贴着。像是抑制着什么一样。
“翌日晚上,新婚的朋友也到了,我们五人——包括那个女孩——一同吃饭,我简短地向他们介绍明天的行程,以及明天会穿的衣服。女朋友和那位女孩聊得火热,似乎两块烙出来的铁片粘在一起——打得火热。两人的手不时搭在一起,又迅速收回。
“那新婚夫妇似乎对她们的无礼有些介意,为他们介绍摄影安排时,总是聊不到一块去。他们没有相应的默契,男方对我的安排没有过多异议,女方则希望能在瀑布前拍摄。两人一直没有达成共识,情绪不断高涨起来。但女友和那个女孩一直聊得火热,把我们抛在一旁。争论的时候有人在一旁说着无关紧要的话十分恼人,男方忍无可忍地拍了桌子,女方也毫不示弱。实际上,他们有一定的神经性官能症,如果你见到他们你会发现他们的小臂上都是陈旧的伤疤。作为朋友,我也是第一次遇见他们歇斯底里的样子。在旁人眼中,他们是属于为数不多能够相互理解的伴侣。我转眼看向女朋友,她们谈论的方式令人着迷,巴别塔似乎从未坍塌过。
“就在第四天早上,她一声不吭地从房间里离去。离去的方式小心翼翼,不光没有留下痕迹,甚至连存在过的痕迹也全部抹消。我们长着一副东亚人的面孔,在那里是作为稀缺物种存在的,因此想着在城里四处询问是否见过她的踪迹。得到的答案通通都是没有。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跟着那位当地女孩离开了这座城镇。
“如若出轨对象是男性我还有生气的理由,但如若是女性呢?男性是不应该憎恨女性的。男女作为两种完全不同的物种,能够产生的效用也全然不同,既然她选择与一位女性私奔(就算当地不支持同性婚姻也是地地道道的私奔),想必作为男性的我一定无法给予某种她所渴求的事物。追根溯源,作为伴侣的我应该早些察觉自己的不足才是。”
“你的新婚朋友也没有想着去寻找?”
“没有,似乎他们对这件事也有着一定的预兆。”
“请别怪我的职业病,但就我看来,她是否会被他们谋害呢?”
“不能完全否认这个可能性。可按照理性分析,没有任何杀人的动机。”
“意思就是你从不觉得伴侣是被杀害的对吧。”
“是这样没错。”
“可在我听起来,你的话语就是在引导着我往这方面联想嘛。难不成这不是你的意欲?”
“我有吗?”
“具体例子我举不出来。从我们重新见面开始,我就感觉你说的话有一种铺排,仿佛再将我引领至你希求的结局。”
“我说的话统统都是自然而然说出来的,想到什么说什么,没有任何布道。”
“这我相信,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和一共相处不够两小时的人上床的原因。你这个毛病或许和你的右脑有关。你的右脑说不定带离了你的脑袋之后在某个地方指引着你。我们的相遇说不定也是由它掌控。有这么理论,实际上所有病——不论是机体上的残疾或是功能的退化——统统都与我们的心理状况有关。哪怕是骨折这么纯粹的机体伤害。好比上面所说的两个‘案例’。可以这么说,一些作为‘象征性’的事物,它不仅仅是起着观赏的作用,必定会在我们各个实体上进行一定的影响。”
“《人性能到达的境界》。”我补充道。
“没错,它能够到达所有的地方。”
我拿起床头柜上放置的水,咕咕地喝着。
“好了好了,再这么谈下去天就要亮了。接下来请站在我的角度重新审视一下你自己吧!”她将被子披在背上,屁股腾挪一番,端正自己的位置。
“我的朋友不多,不过与工作无关,这是性格问题,一出生便有的毛病。人生流流长只有一个朋友玩得来。当时还小,与母亲住在荔湾广场旁的唐楼里面。邻居也和我们一样是单亲家庭——母亲与儿子的组合。房东移居澳洲,什么家居也没带走,哪怕房租晚交一两个月也毫不担心。单亲家庭的缘故,双方的母亲异常合拍,要是谁晚下班了便让孩子去另一位母亲的家中。一来二去,我与那个男孩子也开始熟络起来。他大我三岁,恰巧是我当时年纪的两倍。
“当时我还未去上幼儿园,所以他几乎承担了我所有的社交需求。家里没有大人的时候我们便在家附近到处探险。每天先做十个转体,让自己的脑子晕起来,待到稳定后确定一个方向,便朝着那个地方行进。跟着去哪呢?我常常问我的妈妈,得到的答案大多不同。唯有和他一起漫游时我很清楚,以后的每一个地方都是有他的地方。我真切地感受到世界对我的偏袒,能够透过他的视线审视世界。
“然而,他突然死了。非常突然。和母亲回家站在家门前沉思了三秒,才反应过来隔壁本该是门口的地方只剩了一个乌黑的窟窿。警方在门口拉了一道警戒线,几乎要碰到墙另一头的我们家。朝里看去,沙发上躺着一大一小两个尸体,一横一竖扭曲地堆在一起。我能认出来,认出那个躯干正是他。尸体叠在那,将我所有的感官都给夺走。整个人似乎站在无穷的虚空之中。我顿时知道了死亡的感觉。不是强直反应那种虚假的本能反应,是我的身体实实在在的失去了一部分。
“除了尸体之外,那个显像管电视的残骸我也历历在目。正方形的框架直挺挺地立在那,用法医的语言来说就是男性死后的最后一次勃起。玻璃不可幸免地破裂、融化,挂在框架上摇摇欲坠。朝里望去什么都没有,好似连接着异世界的深井一般有着无穷的纵深。也就是从那之后,我眼中的所有人都隔着一层屏幕,没有任何实感,无法将他们和我的生活连接起来。活生生的人也好,硬邦邦的尸体也好,一样扁平。”
“简直就是望着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
“是的,只不过被关在展示厅的不是他们,是我。究竟所缺失的部分是被那孩子裹挟带走,还是她自己心甘情愿前往亡者的世界,我弄不清楚。就结论来说,没有什么区别。我也想象不出自己人生处于完整状态下会如何发展。”
“就结论来说。”我重复这句话,尝试着以她的角度理解。
“我想,你的性器官大概是作为爱的附属品,被一起打包送至亡者的国度。”我补充道。
“唯有这样才解释得通吧。”
“想必。”
翌日,被她的呼吸声唤醒。吐纳的音调和胸部的起伏具有一定的偏差。身体以正常地节律起伏,但呼吸声时快时慢,像是胆小的兔子冒险家测量着安全距离。断了一半的时钟指在九与十之间——九点三十六分。醒来第一件事,确保自己的四肢规规矩矩地安置着。没有进一步缺失。紧接着是那玩意,用手摸了摸,依旧有弹性。除了没有晨勃之外,健康至极。她熟睡的脸上多了一份红晕,用手背轻抚似百合一般滑嫩。较之昨晚多了一份红彤彤的生机。我将身体贴紧她的背后,暖洋洋的。恍惚间觉得自己正沐浴在春泉之中。忽觉大腿有股暖流,粘腻、滑润。她或许做了个健全的梦。
家中所剩的意面和蒜蓉以及迷迭香用西餐的烹饪方式烹煮。为了她,难得做了一份像样的早餐。
“脑子清醒?”她一边像兔子一样咀嚼一边问道。
“还是那样,自从知道右脑不属于自己之后总感觉身体上有些不适。”我随便吃了两口,望着她吃饭的样子,我感觉有些幸福。
幸福?
“那你呢?身体有不适?”
“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已经忘了正常的生活是怎么样了。”
“我也会这样以不完整的姿态活下去吗?”
“说不定呢。”
“如果我没有去阿尔巴尼亚,你没有搬去那里,我们的结局会有不同吗?”
“实际上你和我只是——一式两件——以孤独为原料的蛋糕。命运对所有人进行挑选,认为是好胚子就放进烤箱。由此想来,我们身上所发生的缺失,大概是无法避免的。一切光怪陆离的事物在当下,是无法被理解的。必须得等,待到它成为了历史才有分析的余地。才能明白当中意味着什么。所以呀,你又何苦将自己的生活停下来呢?就结论而言——而且是最终的结论——我们都是要变成尸体的,将自己宝贵的时间留给自己余下的部分吧。你的右脑玩累了就会回来的。”
与她告别后,我尝试着她的想法。跟着去哪里?身边的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对我说:不能这么下去了,老板也好,她也好,统统都在推着我走。不断漫步在街上,不知觉间又来到酒吧。里面依旧只有老板一人。
“喂喂,我可是看见了哦,昨天你和那个女孩一起离开了吧。如何,昨晚的性爱?”老板望见我,打开门招呼我进去。
“嗯……”我沉思了一会儿,思考该如何描述昨晚的情景。
“为什么这样为难,难不成糟糕得很?”
“如果从形式上来说,性爱最基本的元素都已经有了,吮吸、插入。但就从本质上来说,实验性的色彩更为丰富。简明地说:就和生物实践课一样。”
“你这话把我听得云里雾里的。不过怎么说都好,情趣归情趣,安全措施可得做足了。不然对双方都是伤害。”
我想着她浅浅的阴道,缓缓开口。“安全措施什么的没有必要。”
他吃了一惊,“难不成你想以孩子胁迫她将下半生交给你?”
“不不不,我没有射精。”本想接着说就算射精了也没有必要。但这种事情估计他也无法理解。
“能忍住?这份可人儿!”他对量词的使用令人不悦。
“兴致没了,自然也就没有冲动了。”
他露出不解的表情,一言不发地凿着冰球。
电视紧接着前天的新闻继续播报:根据专家推断,红孔雀大约有一百五十块骨头,化石所保留的骨头有一百三十块。红孔雀的发现证实了与阿尔巴尼亚隔海相望的意大利在十万年前接壤。红孔雀相较现存的孔雀仍保留着鸟尾骨,据推测大概有三段,红孔雀能够精确控制尾羽的形态,利用羽毛展示出不同的图案的羽扇。尾羽与脖颈处以红色为基调,种群的阶级上较蓝绿孔雀更为高级。也正因如此,红孔雀才招致捕猎者们猎杀。而现存的尾羽骨只有首尾两块,专家们对于中间一块骨头的去向没有头绪。另外,对于红孔雀作为阿尔巴尼亚象征性动物的讨论被欧洲各国所谴责。各国认为红孔雀应该是整片欧洲大陆的财富。今日播报完毕,再见。
“用孔雀做国宝不大好吧。”
“细说。”
“西方人自然说的英文对吧,那么孔雀的英文是?”他挑起眉毛,期待我接话。
“Peacock.”
“对嘛!豌豆大小的阳具,谁会喜欢!”
“所以说,想象不出你能煮出这样好的咖啡。”对他这样的奇思妙想我全然不想搭理。
“想象不出的事情多了去了。”他补充道
“不假。”
“虽然不够得体,但拥有一个国宝已经在记忆点上胜过不少地区了吧。有大多数国家一旦提起都不知道是什么地方。”
“提起你这个地方就不得不想起你的咖啡。”
“嗬!好高的评价。”他擦着我寄存在这的马克杯。“这么煽情,怕不是要走了吧。”
“唔……”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是不能再像这样一坐就坐一整天了。”
“那我会很寂寞的哟。”
“在我还没来之前,这里也没有人光顾吧。”
“为什么突然就要走了呢?有非做不可的事?”
“那倒没有,只是按照这样的方式继续生活,或许无法到达我想要的终点呢。”
“你是个聪明人,聪明置顶那种。有许多事情我都从你身上学得,所以无论你未来的生活以怎么样的方式继续下去,都必定不会差。让我多嘴问一句,和那女孩有关?”
我将那晚上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你说的这些有些玄乎呢。就今日来说,我能够作为一个无人问津的酒咖老板活着已经谢天谢地了。接下来我会失去什么、获得什么统统不知道。你说你失去的是一些象征意义上的东西,那么应该是作为人的身份所缺失的吧。人毕竟是个很复杂的动物,要相互理解几乎不可能,尤其是依靠言语这种低效的方式。要是指望我能对症下药那就是你的脑子缺了一块。所以我只能介绍我的经验,至于能否帮得上忙那就是你要考虑的事情了。以往我迷茫的时候有就会让一个朋友攥紧拳头用力挥向我的头。听起来很暴力吧,实际上越暴力越好。被暴力相待时我的脑袋异常灵光,筋脉都被打通了似了,未来能够做什么也清晰可见。”
就今日来说。“揍我一拳。”
“可你是客人。”
“别说这么多了。”
“怪人。等我下班后作为朋友的身份揍你吧。现在就让我给你调一杯好酒——三秒足以K.O你。”
电视正播报:阿尔巴尼亚日前作为欧盟后备成员国正式被欧盟接收为成员国。红孔雀化石将作为欧洲的共同财富运往法国。法方计划于半年后向大众展示。
本台收到突发消息,运有红孔雀化石的航班在瑞士领土坠毁。据法国方面报道,由于阿尔卑斯山脉放大太阳风暴,导致电子设备失灵。红孔雀化石荡然无存,欧盟方面将暂时搁置阿尔巴尼亚的申请。阿方人民对此表示不满,在首都地拉那爆发大规模暴力游行。本日播报完毕,再见。
- 作者:Dororo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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