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经过一间教堂，今天正是周日，天上黑压压的，像是圣人的尸体压在头顶。里面正做着晚礼拜。人们低声的呢喃汇合在一起，听不清究竟说的是什么。他的灵魂内却感受到一双强有力的大手扶在摇摇欲坠的心。他站在不透明的彩色玻璃前面，凭着感觉捋了捋假发。他想在这歇息一会儿，不进去，千万不能进去。一旦进去了他就会变得脆弱——他打心里这么觉得——会比现在身无分文的自己还要脆弱。 他倚靠两扇窗户之间的墙壁上，心里想着。如果我进去的话，要不要把假发给摘下呢？我听人说进教堂是要把帽子给摘了，那么假发是否也要摘下来呢？教堂内的人们把灵魂放上永恒的祭坛，无声地忏悔着，任由至高无上的神圣真理降落在自己的头上，将自己的灵魂交予它，让它到达一个清澈、完美的高度。这种体验只能在教堂内实现，他的心里很清楚。 没时间沉浸在孤寂的情感中了。他想着。空气在流动，行星在转动，这世间充斥着如同仓鼠轮那般绝望的离心力与摩擦力。教堂中的礼拜也正好完结。他整理行装，融入人群之中，圆滚滚的身影伴随跛脚的节奏在规律的路灯下若隐若现。 他在城市的工业区租下了一间搭在天台的板间房。这一栋楼都是房东太太的，就跟以前自己拥有父母的房子一样。在准备打开天台门的时候，门缝后的光露了出来。他立马意识到房东太太正在门后等着自己。于是他捡起门边别人喝剩的牛奶瓶，往楼梯下丢了下去。随后转身躲在阴影中。房东太太闻声，骂骂咧咧地走了下去。脚步声走远后，他才重新回去。原本坏掉的门锁被修好了。他试了几次，用身体去撞门也纹丝不动。房东太太的脚步声从后面靠近，双手环抱胸前对他说：“你的房租已经欠了两个星期了！真以为我看不见你吗！他妈的，房租拿不出，胖又胖过人。” “不好意思……我已经很努力地找工作了……但……” “谁不努力？啊？谁不努力呢？你看看外面亮着的灯，那根烟囱，不还是工作着么？” 他本想反驳，但想了想，他以前也说过同样的话，在跟对方同样的境遇下。 “你都这个年纪了，一点的积蓄都没有了吗？我最多只能再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再不交房租赶紧给我滚蛋！” 要想在七天内找到适合身体有缺陷的51岁男子的工作未免有些天方夜谭。况且强对流天气恰好降临，如同他命运的诅咒一般，六天中碰上了四天雨天，一天多云，一天冰雹。每每面试都顶着狼狈的假发。雨伞被冰雹砸坏后，他觉得这是某种良性的阵痛，生活将从这一刻开始变好，重燃起了对生活的激情。但很快的，激情就被第二天的雨水浇湿了。 最后一天了，房东太太敲门的时候他已经将行李收拾好，准备第二天就离开这里。躺在吱呀的木板上，听着水滴敲在顶上的铁皮声，感觉整个人都要化作一滩泥。咚咚相互撞击的声音跟家里做饭时的砧板声形成了长线条的呼应，将他的心再一次笼络。 对血亲关系放下戒心，这是大多数人都会犯的错误。正确的家庭关系是对外人宽容，对家里人警戒。因为他们抓着你最多的弱点。他想着。他以前也犯过这样的错误，今时今日才弄得现在的田地。信大哥去当警察，跟二姐去作律师，听三姐的话去考公务员，顺从四弟一起去创业，相信他们的话就能避免当下的困境吗？怎么可能，明明是他们把我变成这样的。这么想着，仿佛他对姊兄们的恶语相向都没发生过。 讨好父母的本能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显露了。有一次他跟大哥两人揣着父母给的零花钱去集市买烟花。那天是圩日，人很多，只有大腿跟膝盖高的兄弟二人只能在人群之间挤来挤去。他抓着哥哥的手，在每一档小吃门前都要停下，说要吃麻糍、爆米花。两人加起来的钱除了烟花之外什么也买不了。哥哥受不了他的胡闹，把手一甩就走了。等到哥哥焦急地回去找他的时候，他已经不在原地。哥哥不断喊着他的名字，声音却穿不出人群。找到他的时候，他啜泣着捂着自己空荡荡的口袋。在手的下面，有一个洞。哥哥决定对父母如实禀报，但他却是这么说的“就说我们忍不住，把钱都吃了。这样爸妈就不会觉得钱丢了，下次就还有钱。” 他作为身体有缺陷的老幺，无论说什么话父母都会相信，享受了无尽的偏爱，甚至死后把那栋房子也留给他作收入来源。 “我喜欢你花钱的样子”，无数女人都对他说过。这短短一句话蕴含多么有说服力的爱。我喜欢你花钱的样子。前因，后果，怎么复现，统统说出来了。跟我爱你；我喜欢你；你是我的好儿子；你是我的好弟弟那般虚无缥缈，毫无负担地就能说出来的虚伪的话语截然不同。他在那些女人身上找到了存在感，感受到真切的爱意。 门口响起了轻柔得几乎听不见的敲门声。敲门者那不愿被人发现的含蓄借由冷冰冰的铁门作介质，直截了当地传递到他的心中，为这凉薄的夜晚增添一点温情。 “真的是你呀。”门口的女生看到他后，小声地说着。声音之比雨声大了一些。 女生穿着大衣，将自己从倒春寒中保护起来。五官已脱了稚气，是他会喜欢的类型。 “啊……是的……” 这是座不会下雪的城市，但在她的肌肤上看到一些细微的白色亮光。或许因为爬楼梯上来，她微微发烫的肌肤将细小的雪花融成水滴。 “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嘛。我在那儿加班到半夜，看到楼顶有个熟悉的身影，我就拿上望远镜找了好久，终于确定是你了。”她用手指着两千米外的啤酒厂，四十米高的厂房顶部有一排亮着的灯。 “好巧啊……”他面对以前的情人不知说些什么。尤其以前还在她身上投入了不菲的金额。 “这两年你一直在这里吗？”她看了下房间，发现没有能坐的地方，只能坐在床上，在他的旁边。 “不是，我也只是来这里三个月而已。” 她像是了解什么一样点了点头，额头上的水珠清晰可见，像是透镜般能看到身后若隐若现的景色。 “我也不知道要找你说些什么。但能在那里看到你确实很惊讶。所以就想着走上来了。” “是这样呀……”他弄了下假发，“真是不好意思，没有什么好招待的。 二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尤其两人坐在床上令气氛显得更加暧昧。像是不谙世事的中学生一样。 “对了。我去年生了一个小孩。”她冷不丁地说道。 “不是我的吧。” “当然不是了！你在想什么呀！我们两年没见了呀！”她坐开一些，“你呀，该不会把我们以前的事情全忘了吧！” “没有……只是我怎么想的，你很清楚。” “你这人变得不那么浪漫了。这孩子是跟另一个情人生下的，在认识你的时候，我就已经认识他了。他很有钱，请了个保姆，所以我才能出来。” 那个男人，他心里大概有数。 “所以你听到外面的传闻是真的，我确实是这么一个令人不齿的女人。我也知道你有动过娶我的念头，对吧。” “我爱你，但也不至于到那个地步。你想多了……” 他撒谎了，他拒绝结婚的邀约是因为自己窘迫的境况，而非因为外面的流言。 房东催促着敲门的时候，屋子里除他之外一个人也没有。仿佛昨天晚上所发生的是雪孩子那般的暗黑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