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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月——圆
柏妍将手中的钥匙插进面前男人的身体之中,用力扭动。身后空无一物的白被神秘的海洋迅速侵占,横亘在两个世界中的隔阂被取缔。男人像是变成泄气的气球人一样瘫倒在地,只剩下一件外套。
柏妍觉得脚下的地面变得软乎乎的,包裹着自己的脚趾。她像是踩了粘鼠板的猫一样抬起自己的脚,让沙子从缝隙中滑落。朝海面望去,除了地平线上那如同红酒杯壁挂着的洋红色光幕,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似乎这世界还搞不清楚自己所处的阶段一样,仍没想好这世间一切的生物该如何创造。再往上看,直到脖子掰不动了,也没有发现星宿的踪迹。没有月亮,没有太阳,没有古怪的阿波罗十三号。
使命已经完成,自己的故事已经进行到终章,正是要筹划大结局的时候。但就和企鹅说的一样,哪怕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跨过了孩子到成人的门槛,原来心里也没什么不同。自己依旧是喝不惯咖啡的小孩。柏妍不愿自己过于成熟,每逢大时大节都只会扫兴地一个人在家。她不想成为这样的大人。她想趁任杏还在这里,给这个故事画个句号,给大家一个仪式感。
“我们要做点什么吗?”柏妍问。
“不知道。”任杏说,“要不要像电视剧一样,找个天台或者草坪烧烤。”
“好土。这里什么都没有难不成要钻木取火吗?”
“那你来个提议。”
“一起唱《红日》吧。”
“你这不是更加土了!跟那群男孩子一模一样!”
“不是很切题吗?命运就算颠……”柏妍慢慢唱起来。
“得,就唱到这里吧,这种大家都会唱的歌没必要唱完。而且天上都没有太阳,要是有首歌叫《鱼肚白》还能唱一下。”
“怎么会有这种歌。鱼肚白除了白就什么也没有。”
“白也需要别的颜色映衬。纯粹的白不是这么简单的。鱼肚白出现一天只有几分钟的时间,甚至天气不好连几分钟都没有。我们能看见已经是很幸运的事情,说明它还没有游到别的地方去。”
“这比喻会不会太孩子气了。说到底,我依旧还是羡慕你那坦率的开朗。”
“啊,我想到了,不如就唱这首吧。”
愁看残红乱舞 忆花底初度逢
难禁垂头泪涌 此际幸月朦胧
愁绪如何自控 悲哀都一样同
情意如能互通 相分不必相送
或许是听多了磁带和电台这类带有缺陷的介质,任杏所唱的1980s的歌声也有失真的美感。梦幻的回忆和梦幻的声音被相同的频率调和,成了具有实体的磁带。柏妍悄悄将换上空白的磁带将它录下,连带这段时间所有的感情体验。柏妍突然发现心底像是咳出带有血丝的痰块一样,积压的恐惧被硬生生地从体内喷出。
“看来只能留下遗憾了。”
“遗憾、羡慕……我不觉得,想太多不是坏事,但也要分时宜。能够再见到我不应该是最开心的事情吗?你呀,现在就好好把心思多放在我身上吧。”任杏说。
“彼此彼此。”
柏妍和任杏并排坐在一起,信从身后的沙坡上冲向海滩,看着洋流在平面下卷袭。他捡起一颗石头,朝着远处丢去,引出懒惰的水花。信仿佛还不够过瘾,扔了一个又一个,直到确认自己面前是真正的大海才善罢甘休。信对海洋的向往和好奇被那些抛弃的石子填满,在自己透明的体内构成某种实体。信嘴角上扬,露出自信的微笑回过身对任杏说,“海洋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信还想说,我没看见你的折的小船。不过船大概是折给那个女孩的,有些话,还是留给她自己说出口更好。
天渐渐亮了,鱼肚白像是睡相不好的孩子露出的肚皮,在天空铺展开来。海面那鱼肚白的倒影越来越浓郁,被水波化开的影子渐渐凝聚在一起。一只真正的白鲸浮出了水面。气势上自然是宏伟的,但那外翻猪肠颜色的圆润身躯还是令在场的人笑了起来。幸亏它的身上没有臭气,保留了特有的氛围。
“该走了吧。”阿波罗十三号的声音兀地出现了。共通的经历让大家都明白,这个声音正是从面前的鲸鱼发出。
“原来你长这样啊。”柏妍感叹道。“我还以为你和月亮一样,身上都是些大坑。”
“都说了我不是月亮。你们这些人就是太爱草率地评头论足。”和雪白的身躯相反,这句话当中蕴藏着脏污的阴影。
柏妍反思了一下,自己说的话的确都是直接掠过大脑的深沟,根本没有在意过会不会有伤害别人的可能。本想犟嘴的她还是把话收回嘴里。“是指你是我的白月光呢。”
“得了,你想什么我还不知道吗?我可是一个卫星,能感知人类心中的任何波动!”白鲸继续说,“差不多该走了,你们两个,把话说完就好上来吧。”
你们两个,你们两个……柏妍在心中挑动了只有三颗珠子的算盘,列举了三种排列组合,一下子便能明白它是什么意思。
“抱歉,我们无法将你带去那边。”
“你们已经做得足够好啦,我很开心能够和你们一起走到这里。这比什么都重要。你们已经不再需要我了,我必须得留在这。”任杏说。
“我偶尔会想起你的。”柏妍说。
“只是偶尔而已吗?”
“嚯,你可真贪心。”
柏妍闭着眼,将怀中的轮廓一点一点地印在自己的心中。头、肩、颈,一路下去。
“保重。”
“珍重。”
“怎么你比我更高级一点。”
“这时候还要和我比吗?”
“哼,让你赢也无所谓。”
柏妍与信登上苍白的鲸,光滑的皮肤令人找不到着力点,像脚上沾了油的青蛙四肢不断游动。直到二人用力按下一个肚脐眼深的小坑才恰好固定住。
柏妍和信艰难地起身,小心翼翼地挥着手,心里担心着屁股和裙子顺着光滑的表面将身体滑落海中。任杏挥舞着小臂对柏妍与信道别,却又觉得不够带劲,最终奋力甩动双手,在天空中画出完美的圆。鲸鱼慢慢远去,岸上的圆点越来越小,可无论多小,二人都知道她在那儿。她会在那颗远古的蓝色星球上一直望着他们。
后面跟着一只绿色小船,很小,比信的手掌还要小。
我爱你。后面的小船说。在延长线上,是任杏小小的点。
柏妍趴在鲸鱼背上,手自然垂下几乎要碰到海面。实际上她有些尴尬,脖子别向外面已经有一段时间,颈上的肌肉都开始紧绷了,可她却不好意思看向信的方向。于她而言,信不是能够随便袒露心声的陌生人。哪怕是第一次见面,他们彼此间相同的本质仍旧赤裸裸地暴露在表层,出于对自己的不信任,柏妍需要相当的勇气才能将头转向他。
天上空荡荡的,什么都看不见,这种天空大家还是第一次见。这是真真切切的空荡,不像漆黑的衣柜中那般感官上的空荡。活在这片天空下整个人也都舒坦起来,二人就快要融化在鲸鱼的背上。人生的答案、宇宙的意义,这些究极的疑问也都不再困扰人们了。
“喂喂,说点什么吧,不然这段路也太无聊了点。”二人身下的白鲸像是读懂了空气一样说。
“你要我说什么呀。”柏妍趁着话语立起了身子,不好意思地揉捏了斜方肌。
“什么都好,获奖心得,感谢一下这一路上所有的人。”
“这种奖我才不要呢。你需要感谢信那我倒可以送一面锦旗给你。”
“锦旗挂脑门上也太滑稽了,被别的鱼看见怎么办。免了免了,这段路就当我免费捎你的,你以后也不要找我找上门了。”
“我才不。”
“我就说我长得不像ET吧。”柏妍说。
“像ET的可能是我。”信说。
“那我是不是ET里面的驯鹿。”身下传来声音。
“骑的那是单车。”柏妍拍了拍纯白的身躯,发出圆润的声音。
“单车又怎么样,象征性的比喻而已。”
“我把你比作盘踞在太空的恶魔又如何?”
“盘踞……这个比喻很恰当嘛。”白鲸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忽略了恶魔。
任杏脚下的陆地已经不可见。柏妍作为漩涡的中心已经脱离了繁华的都市,再也没有实体的物质供其掀翻。气压也随之变弱,感觉耳朵里面像有一只鼻涕虫在拱来拱去。这种固液共存的状态令柏妍有些犯难,晕眩感令她坐立不安,持续地想要把胃里的空气吐出来。胃酸和酒精相似的酸味从毛孔溢出,柏妍悄悄看了下信,发现他也一样躺不安分。固态、液态、气态,柏妍觉得自己的身体囊括了整个世界的所有物质。唯独缺少了生命力。
“你说,以前那地方,未来会怎么样?”信试图分散注意力。
“会打起来吧。”柏妍思索到,脑中那些灰黑朦胧的记忆幻灯片逐渐变成立体,似是而非地恐吓着柏妍。
“这么想起来可真不妙。我见过,当然不是说战争,是说战争后的余波。无论谁战胜了都一样。有些没心没肺的人总想着挑起战争,让他们说出有什么好处,也避而不谈,好像就只是理所应该的事情。也不知道发明核武器的人是怎么想的,说是作为威胁,不会对别的国家进行打击。把话说到这么漂亮,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和他那样想。谁也都不能保证未来会不会出现一个战争狂疯子,总想着物尽其用。‘核弹再不用就过期啦’抱着这样的想法去丢出来。想想都可怕。”信说这些话的时候,想象一只在从南极不短游到北极的企鹅,只为了让北极熊吃了。
“果然,还是地震好。人类灭绝了就没有核战争了。把命运把握在自己手里也是个恐怖的事情呀,人类的文明比起毁灭在自己手上,还是毁灭在意外上好。万一千万年后的考古学家发现人类竟然是一个互相残杀的物种,所谓的文明都没有什么说服力了吧。”
“要把世界都给震塌的地震可不好办。”
“四十级大概可以吧。”
“怕是连我们都无法幸免。”
柏妍听到这句话笑了,“四十级,地球也不会舍得抖得这么厉害。”
“想必也是。”
白鲸发出轮船汽笛的声音,让人不禁好奇面前是否会浮现出宏伟的自由女神像。事与愿违,平坦的大陆没有文明的踪迹,出现在眼前的只有淤青色的沙滩。
“到咯。”白鲸说。
“接下来怎么走?”柏妍问。
“你都走到这里了,该怎么走下去你自己知道的。”白鲸的喷气孔喷出一个透明的头盔。“你们忘了这个。”
“这是什么?”
“人类的一小步,文明的一大步。”
“这不是放在男性公厕中的标语吗?”信问道。
“我的天啊!这可是人类登月的标语!除《茉莉花》外为数不多留在宇宙中的音讯之一!”虽然白鲸没有眼睛,但从它的语气中已经看到上翻的白眼。
“你要我戴着它走上去?”
“就当船票了。这么点事情应该可以帮帮忙了吧。别浪费了这么好的机会,我一直想看看。”
“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还能怎么办。”
柏妍把头盔套在头上,深叹一口气,让整个头盔都蒙上白色的雾气以及巨人坠落般的轰鸣。
一旦踏上这座岛屿,自己就再没有后悔的余地,身后的那个世界将不会被感知。被鲁莽的善意而摧毁,被愤怒的智慧而引领,这些不安的幻想成了牵制柏妍脚步的镣铐。她怀着自责、羞愧的心情缓缓迈出脚步。试图将以自身为中心的漩涡进一步远离任杏。这是善意的,同时也是懦弱的。没人知道这股具有强大吸引力的螺旋会将社会变成何种结局,这股气概能将人们联合,但同时,也能将既有的联合统统撕碎,如同宇宙中行星的残骸一般。柏妍觉得自己作为特殊点,应该保有责任,和人民一同见证世界的发展、用自己的力量影响它的进程。
无疑,这是一场永远不会完结的战争、革命。斗争作为人类永恒不变的主题源源不断地发展着,凭着无穷的魄力找寻到合适的藉口。
日光熠熠,好比旧日中七月的广州,热力将身上的海水蒸出盐晶,成了沙滩上晶莹剔透的装饰。狂热的日光带来的是狂欢的阴影,令柏妍觉得自己黑了几分,稍稍失去了都市少女独特的娇嫩任性。
柏妍的一只脚从鲸鱼身上迈开,在空中缓缓地运动像是拖着船锚的西西弗斯,依赖着记忆渲染出仪式感。信和白鲸都被如同烈性犬臃肿的热量恼得心烦,在柏妍身后推了一把,迈着毫不端庄的大步超过柏妍到了小岛上。玻璃对平衡感的扭曲,令她差点摔倒,直扑在信身上。柏妍第一次这么靠近对方,发现对方的肌肤虽白皙,却像盐碱地那样凹凸不平,好像随时都会被风吹走虚伪的皮囊。
MR2停在链接公路的斜坡口。信走上前双手一撑坐在车前盖上。空气悬挂的弹性让车身弹跳了起来。柏妍绕着MR2转了一圈,蹲在它的前面,默默感受它体内发出的动静。MR2在这个世界也获得了新生。
“你会开吗?”信坐在车前盖上问。
“等下你就知道。”柏妍摘下头盔给车标吹了口气,用袖子把雾气擦干。
坐在早就被调试好的座椅上,口腔中都是亲切的、独一无二的人造皮革和玻璃水的复合工业味道,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更加舒适。像是对许久未见的老友握手致敬一般兴奋地把握着方向盘,操弄着档杆。踩下油门,MR2的后轮掀起闪亮的粉雾,令天空多了一份温静淡雅的点缀,风风火火地登上了斜坡。
柏妍放入卢巧音的《天演论》专辑的磁带,将声音调大,从海滩驶上公路,沿着海岸线前进。专辑正接着上次放到《隔岸观音》:
神殿已建起 可笑我共你
就是围着观光只因它秀美
神像仿佛懂得飞 可惜信众没理
剩下静默观音讲不出哲理
神像五指冲天摆 好给信众跪拜
但是异域的他只一心爱戴
他于庙里变叛徒 应了什么果报 我们看不到
沿海公路大概有四车宽,中间没有分割车道的指示线,也没有示意前进的箭头。分不清这条路是否适合左舵车行驶,这世界对柏妍与信来说是陌生的,不在任何一个教科书上能够习得这里的习性。他们就像刚认识自己没有国籍的候鸟,随意到了一个崭新的国度。行驶五分钟后,海边才开始掀起星星点点的浪花。带有白色一角的浪令海面更有活力,这让柏妍想起夏天时身着蓝色裙子的仁杏。朝外望去,肉眼可见都是海天一色的地平线,找不到来时的陆地,视线中唯一不平坦的只有浪的一角。这里的海,不知是从哪座城市中逃出来的。
除了车子不是敞篷的以外,当下的光景就跟《末路狂花》如出一辙。这种结局才符合青春少艾的气质。自由、奔放、桀骜不驯、稍稍带有愚蠢的稚气,认为天下再也没有令人烦恼的事情。柏妍从这一带有虚幻性质的现实中感到诧异,自己身边的对象竟会是他,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通过逻辑推理所得。从这点来说,倒也很符合自己青春那狂欢的混沌。
信第一次坐车,便被车辆的速度感弄得晕乎乎的,失去了脚踏实地的实感。他在副驾驶上怔怔地望着前面,他眼中的世界是一半海洋,一半山麓。他对此没有什么想法,这对于他来说过于崭新,与家里的光景没有任何联系。自己也不清楚当下是什么感情,没有开始新生活的痛快,没有断舍离的扭捏,仅仅是从A地移动到B地。信开始无聊地用手跟着节奏叩打车门。柏妍跟着节奏也同样开始敲着方向盘。信这才意识到,身边这个与自己完全不一致的女生,是自己的另一种姿态,两种不同的可能性的交汇在同一个小小的车厢中。
“你和仁杏在一起有多久了。”二人同时问出。
二人沉默了,对自己口中突如起来的问题不知作何反应。少许,柏妍开口道,“一年。不到。”
“我也是一样。我原以为你会更长点时间。”
“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很充实,可到事后真正回顾,才发现竟只有这么点时间。”
“我明白的。时间是永恒的。”
“只是有不同的阐释方式。这是她身上的魔力,任何看似不可动摇的事物在她眼里都是那么不值一提。”
“这世间——我想没有人能够完全领略到她的奥妙,无论男人或是女人。可哪怕窥见衣领的一角,都能被她的力量所征服。她留在那边是好的,他们比我们需要她。”
“我们没资格把话说得这么漂亮吧。实际上,是害怕她看到我们残暴的一面。顺其自然地杀人,一旦干过这种事,还怎么好意思让她留在我们身边。除了凭借自己的好恶判断对错,我们也没有别的标的了。”柏妍冷冰冰地说。丝毫没有因捅破自己的遮羞布而羞耻。“我和你一样,你也不用这么遮遮掩掩了。”柏妍见信沉默,没有想要开口的冲动,补充道。
“嗯。我明白的。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她那样坦率。”
二人的谈话虽然尖锐,但由于没有一个固定的主题,没有引起太大的冲突。他们从这种谈话状态中脱离出来,将精力集中于面前铺陈开来的蓝色海洋。拐一个弯,山麓识相地向内陆收去,眼前的景象变得开阔。远处那无论如何前进也无法亲近的湛蓝色天际线,令人不禁好奇这段路的终点在哪,等待他们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未来。
海滨公路的走向被路程的终点拖拽着,令公路收窄不少,跟印象中所看的那本日本小说三部曲小说一样具有隐晦的倾向。就跟所有的艺术性暗讽一样隐晦的还有路边的岔路,只需坐立在那儿便能引起无限的遐想,催生起途人致命的好奇心。柏妍也不例外,默默接受着暗示进入不成形的小径。
所有的婴儿降世都得哭闹着经过夹狭的小径,带着对未来可能性的广阔而不安,俄而在生活中凭借自己的本能逐渐拨开海上的迷雾,露出自己唯一的可能,并坚定地航行。我们故事的两个主角,却是一出生便失去了可能性,而后被身边的各种可能性引领至这里。能将他们称之为幸福吗,世界围绕着他们旋转,为他们铺好了确切的路,无论多久,都总能到达,从这种超然于世的角度来看大概是幸运的。朝天空看看吧!他们正在另一个空无人烟的地方承载着可能性呢!
“无路可走了。”
“啊,是啊,无路可走了。”
路的尽头是一幢二层的住宅楼,其古怪程度不亚于小林京香所在的疗养院。柏妍在心里默默念了三遍“小林京香”依旧没有人出现。柏妍按下MR2的喇叭,默默盘算着倘若没人的话就闯进去了。信绕着房子转了一圈,摇了摇头,示意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
“该怎么办才好呢?”
“不清楚呀。”
“不如闯进去?找个石头把窗户打破应该不是问题。”
“千万不要,上面有个排气管,我们再等一会儿吧。实在不行的话就从上面进去。”柏妍一想到自己戴着黑头套,跟打家劫舍的罪犯们一样强行攻入陌生人家里就感到畏惧。她不断安抚自己:暴力还没成为我们解决问题时本能性的选择。
二人正想把车内的磁带更换一盘,面前的木门毫无征兆地打开了。
一股暖流从柏妍的眼角流向嘴角,她伸出手,什么液体也摸不到。信在一旁流着眼泪。过去的十六年来,这副躯体以疑问句的姿态存在于柏妍的生命之中,第一次以实体出现在她的面前。她觉得这时候自己应该要哭才对,然而自己却像还未能够接受这个事实一般愣在原地。此前繁复的想象都不比当下的真实深刻。
信在柏妍的身旁哭得失温,身体止不住地颤抖,朝着面前的女性狠狠地挥出了自己的拳头。对方怜悯般地没有躲避,直截了当地承受了这一拳。
柏妍看见信唐突的动作,面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抽搐了一番。一股既令人兴奋、愉悦,而又令人恐惧的澎湃能量从体内溢出。她缓了缓,才觉得自己应该阻止他。柏妍上前拉住已经无力的手。
“你知道吗,哪怕是结局,我也不想让它像普通的小说那样用唯美的话语装饰,好似之前的努力都成了随口一提的往事,变成饭局上腥臭味的沾沾自喜。这些都是出于自我感动的自渎。”信向后退了几步,依然像受惊的猫那般保有攻击性,“我们已经错过了相互理解的时间了。”
“你果然很像……”
“够了!不要再说什么我像谁了,这一路来我已经听得够多了,好像离了他们我就活不下去一样!我离了谁都能活!哪怕是任杏!但你必须记住,是你把她从我们身边带走的。”
母亲伸到半空的手定住,一言不响地把房门打开,用带有留恋的眼神将他们领进门。
房间中的布置既有欧洲中世纪酒馆的分割线与开扬,也有一些现代人特有恰到好处的隐私性装饰。开放式厨房的灶台上没有多少油污,厨具们也乖巧地被安置着。几扇木窗以恰到好处的方式开在竖立的墙上以及天花板中央,使得整个房间无论处于哪个时候都有足够充足的日光。而在客厅中间——壁橱前方,放着一架金光熠熠的织布机。没有人在旁,转轮仍默默地转着,似乎驱使它的不是什么真实存在的“力”,而是发自其意识而在运转。
母亲从房间内拿出两张摇凳,无所适从地四处张望。视线一碰到柏妍二人便不好意思地移开。从那率真的眼神中,二人不难读出,她期待我们的到来,却忘了预留好相应的位置。柏妍领了自己的椅子面对着放在织布机前,让身体沉入椅背那巧妙的曲度,惬意地摇晃着。信则无法这么单纯地享受当下的宁静,他弓起背,双肘撑在膝盖上,对刚刚那一拳进行感悟。他认为眼前的一切依旧没有实感,是荒诞不经的虚构物,否则他怎么会挥出那一拳呢?而自己的母亲却又默默地承受,不作任何解释。自己一直在寻求的答案,原来只是另一个沉默的谎言。
寡言少语的她令信无所适从,他从椅子上站起,径直走向外面。
日光下,母亲在织布机前的身影仿佛在双层玻璃之间,被实体和透明的虚空同时占有,嘴角因信而起的血渍和淤青令她更加真实,独立成为链接两种形象的隔阂。母亲停下手中的活计,金色丝线因惯性弹出灿烂的碎屑,转过头问任杏,“不如和我出去走走吧。还有,让他回来吧,外面还是有些冷的。”
柏妍被含情脉脉的语气弄得手足无措,点了点头。她接过披肩,听从母亲的安排从后门离开,母亲则从另一扇门出去。门外不见信的身影。后花园用木头篱笆围了起来,有一扇活板门通向南方的深林。活版门下被修正过的小径引起了她的注意。简洁,明瞭,不拐弯抹角,形成了直达静谧的森林通道。这条土色的小道似乎没有尽头,绵延不尽地伸展,直达这片森林、小岛、世界的中心。路边点缀的小草——作为经验性地指引——具有从亘古传达而来的孤寂、苍老迷思。时间与世界就在这条道路的终点形成,朝着各个方向发散而去,构成奇幻的体。
小径的迷雾出现三个独立的身影,母亲端庄地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一大一小两只智慧的鹿踏着独特的韵律靠近,停在柏妍的面前。小鹿的脸离柏妍很近,呼出的青草香味沁人心脾。柏妍替面前的动物擦去鼻头留下的草屑,模仿母亲的样子骑在上面。
娇小的头颅上长着小小的角,成熟的象征物还没准备好从稚嫩的脑袋上立起。胯下那温热的躯干令柏妍产生了便意,甚至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自己的裆部,确保没有作出失礼的事情。
深绿色的叶子上臃肿地乘着水珠,带着威胁的意味落了几滴在地上。有几滴凑巧将树枝折断,被鹿蹄碾过关节折叠的声音。母亲像是一个巧妙的人形透镜,将密林深处的艰涩、迷惘一并放大到柏妍的面前。这段死婴般的光景将刚刚所有的欢愉全都吸纳,只留下空洞无神的棕褐色眼睛。世界尽头的死亡视线就这么透过母亲,烙在柏妍的脑沟中。
“骑鹿不常见吧。”母亲发问。
“是,有种迪士尼动画的感觉。虽然不喜欢当公主,但现在也不讨厌。”
“不喜欢当公主。”母亲重复了一次,像是要记住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样。
“确切的说,比起公主,更会让我联想起圣诞老人。”
“那你有带礼物给我吗?”母亲问。
“抱歉,我倒是没有什么能够给你。”
“你能来我已经很开心了。”
“我以为,你已经预想到我们会来到。”
“只有一部分,意想不到的部分更加多。若是什么都能看见,那该有多无聊。”
“无聊。那哪些才是不无聊的。”柏妍追问,“和他在一起无聊吗?和我们在一起无聊吗?”
“事到如今,我是不是已经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了。”母亲的语气可以称得上是麻木不仁,如同流水线产物一般。换作别的孩子,大多会因为这份冷漠而怀疑自己是否遭了母亲厌弃。
“那你痛苦吗?”
“痛苦?”
“是的,不光指你,还有无意间帮助你的人。”
“我不明白。”
“也有你不懂的事情。”
“我人生中最大的谜团,就是你们。有很多事情我无法坦然地告诉你们。当然,现在也没有说的必要。这个,就交给你吧。”
母亲的怀里拿出一个信封,里面是厚厚的一沓信纸,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直到最后,柏妍也没有全部读完。原因之一是母亲毕竟不是专业的诉说者,多年来的表达能力可能被人烟冷淡的生活夺走。另外,柏妍大概能够猜到信中的主题是什么。她下意识地问自己,自己是否做好准备打开这潘多拉的魔盒。
……
在我那个时代,我是为数不多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然而,在大学中毕业的女性们和绝大多数的女性们一样,依旧不卑不亢地接受社会的韵律,所谓的学历,被她们当作是豪门的敲门砖。文明、智慧、反叛的已经将我的细胞改造成与她们截然不同的姿态。这不是每个人都能办到的,就像外科医生需要知识和长久的实践,令自己变得知行合一。除此之外,还要拥有海葵、水母、幼猫那样生理性的细长(甚至比它们还要更加发达)的触须,作为导管从外界汲取信息作为养分。在那硝烟四起、饥饿肆虐的空气中,我敏锐地捕捉到你父亲的踪迹。他是我见过为数不多健全的人,在他身上有我需要的特质,因而我需要接近他。
农村出来的我自然没有资本与华侨精英派作风的他交好,于是我花尽心思令自己撇脱那土气的影子。披上虚伪的新衣。几年后,一切如计划所实行,我们正式结婚。在不同时间生下了你们。你们不是从我子宫出现的第一个生物。却令我疑惑。疑惑你们身上为什么同时具有破坏与链接的用处。你们落在不同的时间上,好似烧红的铁球融化冰块那般创造了一条道路。你们比谁都像双胞胎,哪怕你意识不到,身体已经提前感应到彼此的存在。对着你们怪物一样的破坏力,我感到恐怖、痛苦,我没有抚养你们的勇气。你们那煮熟虾壳一样红通通的身躯,和眼睛中危险的纵深,将我的五内都碶在一起,朝着那高耸的壁垒狠狠敲去。信的哥哥,在你们出生后就变得扭曲了。当然,这不是他的问题,而是我的眼中自欺欺人的幕布被你们所撕碎,露出经由社会调教过后的玻璃透镜。所有的孩子都会像被产钳夹得脑袋变形一样变得扭曲。
痛苦是力量的来源。这句话我也听说过。但从你们身上的感受到的痛苦我已经分不出是贫瘠抑或是坚实,我个人没有办法从你们身上感受到力量。拒绝只需要单方面就能中断双方的链接,因而我分不清究竟是我在拒绝你们还是相反。恰好,我那丈夫和所有的男人一样见异思迁,我便能找到机会将这份苦痛嫁接到他们的身上。
离开你们后,我的苦痛却成倍地上升。好像自己成了一部抑郁电影的主角一样——为了感受绝望而出现的角色。种种光怪陆离的梦魇从未来、过去,向我袭来,我不禁好奇,我所谓人生的起点真的是起点吗?在我脑袋从母亲阴道口滑出的那一刻,在我还是受精卵的那一刻,我想这些都不是真正的起点。真正的起点是你们,当你们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时,时间才开始运转。换句话说,我是为了生育你们而存在的,我不过是卑劣的生育机器。我开始理解那些虚无主义者的理念了,所有的看似混沌的时间不过是经由某个存在秩序化的产物。
“没有精神思想消遣的闲暇,就是死亡,它就像要把人类活生生地埋葬。”这是来自某个早就被遗忘的文明流传的一句话。这句话本身也失去了考究的可能。我们的生命是浸润在精神力的海洋之中,无穷的边界不过是我们带有偏颇的局限性。它客观的存在着,所谓人类的可能性根本就不是什么真理的载体,它不过是真理的一部分,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
读完这张信纸后,柏妍觉得毫无意义,许多字都在用力地充斥着想要找补的意思。她能读出文字中韬晦的微明——顶多是出于自慰的缘由才写下的这些字。柏妍这才察觉到自己心中的愤怒。噢,原来我在生气啊。虽然将信件放在衣兜里,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找个地方将它丢弃。这些话,还是不要让信看见好。
“你和他一样吗?一样不喜欢我。”母亲有意识地挑选着含蓄的词语,仿佛那些尖锐的形容词会像利刃一样割伤自己的舌头。
“不至于。只是见到你,真实的感觉和我想象中不一样。在墓园看到你坟墓的时候不自觉地就说了很多话,以前从来都没有过。我以为自己会触碰到真正令人满意的结局,像是把困扰了我十余年的疑惑一扫而清的畅快。至于作比较的事情,我其实不介意。身边的人不多,没有可以经常拿来做比较的对象。体会不了他的心情。因为这样,我很寂寞,过去这么多天是抱着……抱着重新看到任杏的希望而走到这里的。可见到你之后,才知道,这个希望是你制造的幻象。我的的确确因你而不开心了,这不代表要恨你。我们没有受过家庭伦理的预处理,不懂得如何以家人的身份相处。这是我们应该承受的,我们自己选择的路。大概,我还是被她那句话影响到了,‘我不希望用自己的未来作为代价来惩罚他人’。这或许是畏缩的藉口,除此之外我没有想说的了。”
母亲浮沉的背影和沉默的鹿背形成了一幅劣于表情达意——只有意境的风景画,难以品味出她的心情。母亲弯下身子,拍了拍鹿背,加速向前跑去。距离渐渐被拉远,那意境变得更加含蓄,再那如透镜般透明的身躯中形成了新的幻觉。母亲脸上那淤青忽明忽暗,令人捉摸不透。现实的母亲,与自己幻想中的母亲原来是自相矛盾的,一个秘密被填满只会留下新的秘密。柏妍知足了,就让她那务实的幻想停留在幻想的程度。
渐渐地,母亲消失在黑幕之中。
离开房子后,信绕着房子转了一圈,发现在壁橱后的烟囱上有一根竖直的水管。他几乎是本能性地爬了上去。不久后,信看见柏妍跟着母亲的脚步走向密林之中。稀薄的树叶顺着视线逐渐变得稠密,二人一下子便消失了。母亲直立的身形有些陌生,不光是距离感,而是每个人在每一个地方都有不同的姿态。他们会被土地所同化,接纳土地的某一部分作为自己生活的信条。刚出生便经历迁徙的动物们,他们会有乡愁吗。信懦弱地——对,懦弱地逃避阳光——闭上了眼睛。
信每一次闭上眼睛,都会觉得周遭的空间变得狭小,就连想象出来的事情也更加小气。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会想象候鸟飞在赤道与兽群盘旋,闭上眼睛的时候就只能想象出清晨的雏鸟等待着早食,活动的范围只有脖子的距离。黑色的幕布从天而降,落在记忆中任杏的被铺上。记忆中甜蜜的人形已经消失不见,平坦的床和熟悉的布局,俨然以前的旧居。如果有人窥探自己的大脑,大概也分辨不出二者的区别吧。
想象中,信正躺在单薄的床上,屋顶已经被飓风掀翻,露出天空那死人一般了无生趣的脸。信就这么倔强地盯着,试图将愁云惨淡的天空吓退,他相信自己身体的力量,能将这世界一切的事物都依照自己的意愿而改变。这股力量也曾存在任杏的体内,被任杏所拒绝。驱使自己走到这里来的,信不敢确切的说是出于爱。在他的潜意识中,发挥决定性作用的,是暴力,是致命的行事方式。和那群狂热的学生们一样,自己也是在暴力的残骸中所孕育的。接连不断的炮火在土地种下了仇恨的种子,给生活其中的所有生灵们点燃了火焰。从自己的体内发散,不留情面地破坏着一切,自己的肉身也不能幸免。任杏离开后,他意识到这股力量开始发生了变化。好像在他的体内多了一个温润,缠绵的力量,与烈火做对抗,像是印度的圣僧操纵毒蛇那样指引着火舌喷涌的方向。变得有序,可控,富有希望。
海鸥伴着黄昏隐入海面之下,令海洋变得热情洋溢,那鲜艳、富有生命力的颜色唤醒昏昏欲睡的居民们。晚霞为泪意婆娑的双眸增添了几分暧昧,好似那仅仅是来自远方的一抹幻影,闪烁在任杏的哀愁婉转的眼眸之上。来自未来的种子被海鸥翅膀留在他的心田,正期待着下一次春意烂漫的情欲。
屋顶上不愿落地的执着成了黑夜中微明的灯塔,柏妍本以为自己找不到回来的路,好在无论走了多远,都能以微妙的角度看到房顶上坐着的信。
“她走了吗?”信问爬上屋顶的柏妍。
柏妍点点头。
“不会回来了?”
柏妍低下头沉默,“我想是的,不过也不是第一次了。你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我以为……”信没能说出后半句话。
“我只能感受到你的情绪,但我永远不能经历过你经历的事情。我们多像也不是相同的人。不过如果你不想说你在想什么,那我也不会问。”
“这句话任杏也说过。”
“哪一句?我们不是同一个……”
“哪一句都说过。”信主动打断,不想勾起别的更多的回忆。
无奈在空中震荡起一丝微风,吹动心事重重的风铃。二人视线所及之处统统没有人的踪迹。海的方向是沉闷的藏青色,岛内的方向是不安的漆黑。好似某些神秘之物猝然靠近,形成寂寥而又温和的纵深。在这神秘的黑暗中,是否还有别的生物,或者别的什么正在运动的事物,好比如时光汩汩流转的溪流在二人看不到的地方,默默等待着四季的异变降临在它身上。
“很像吧。我们第一次接触的时候。”
“嗯。周围什么也没有。”
“你有想过……哪怕一次,丢下她吗?”
“有。我有想过任何事情是不是如果我不跟着那该死的月亮,该死的鸟,该死的蒋欣,一切事情都会变得轻松无比。他们把虚假的希望放在我面前又拿走,好像我从来只是一只面前吊着胡萝卜的驴。无数个夜晚,在梦中,在失眠前的幻想,我都想过这些可能性,自己是不是会有新的机会过上别的生活……
“我想不是这样的,这从来就不是一个怎么选择的问题。我只想对我身边的人好一些,再好一些,在我力所能及的地方做好。我不想离开她,我只能跟着面前的路慢慢走。旧日、未来的种种苦难,都不是我要放弃对她好的原因,我爱她,这才是我前进的理由。我们已经走得足够远了,何不再走远一些。”
云渐渐褪去,天上露出毛茸茸的一颗蓝色星球,光线透过固塞的通道连接着两颗行星。在光线下,名为阿波罗十三号的白鲸从水面下破出,翻起高耸的水浪。被破开的水滴艰苦地朝着天空飞翔,艰苦地拉伸自己,抵抗重力。高一点,再高一点,再高一点,层层叠叠的水珠不断推动着,只为将尖端的水滴送得尽可能高,尽可能到达另一颗星球。头盔从屋顶的一角衰落,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是我们的意义。”
“这是我们的意义。”
任杏停下挥动的手,望着空旷的远方,用手扣着手上蓝色的创可贴,试图抚平蓝色绷带下攒动的寂寞。
原来我也是耐不住寂寞的人呐。
- 作者:Dororo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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