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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面——石头记
柏妍第二天是在衣柜中醒来的。蜷曲的身体让她腰酸背痛,大腿乃至脚趾都在发麻。这股毫不留情的感觉让柏妍无法站立,径直摔在地板上。
蒋欣闻讯赶来,看着摔在地上的柏妍,再看看衣柜,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俯下身为她按摩。
蒋欣的手孔武有力,丝毫不像三十岁左右的女性。指纹的质感跟年轮一样,揭示着生物在世的时间。老师的手默默按着,不清楚力量的大小,但能够感觉到腿毛跟秋收的麦子一般被收割,如果是感官清晰的小腿估计也无法承受这股力量。酥麻的感觉逐渐传到股间,她想起昨晚梦一般的现实,迫不及待地检查自己的下体。柏妍用手掌抚摸着大腿内侧,感受器官的形状。和历史无异。
“那里不舒服吗?”蒋欣穿着睡衣,头发立在空中。
“是。”柏妍立马反应过来。
蒋欣用大拇指摁在那块肌肉上,顺着肌肉的纹理前后滑动,几乎要碰到她的阴部。生理的反应促成了心理上的欢欣,柏妍露出了罕见的微笑。
蒋欣单膝跪在地上,低着头注视着柏妍的小腿。“有些母亲的感觉。”
蒋欣嘴角的笑意转瞬即逝。“还是不要把我当母亲好,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我也承担不起母亲的义务。基本上我们只是某种程度上被捆绑在一起。”这些话,仿佛是对着地面说的。“再说了,你的母亲是谁,你真的知道吗。”
经过三分钟的按摩和沉默,柏妍勉强站了起来。
“谢谢。”
“没事。如果一个人睡觉害怕的话,可以叫我。”
“好的。”柏妍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便任由她误会。
“早餐就由我来做吧,先喝口水,让身体活起来。待会的课程比较关键。”
随着感觉复苏,柏妍并未感受到肛门以及所谓的前列腺处有异样。但她清楚知道那是现实,并非是梦。所谓的更生,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闭上眼,在脑中朝着任杏的记忆望去。那是一片盐池,由于恰到好处的浓度清晰地反射着天空。她不再躲避。就连不属于她的回忆也能够获取。好像脑中活着两个人。柏妍感叹道。这难道就是任杏所说的更生吗?时间的楔子已经将我们牢牢固定在一起。
她想起那个预言。“你已经和你的母亲交媾,接下来你要杀掉你的父亲。”毫无疑问,人生的唯一一次近乎性爱的行为便是昨天晚上。可按照时间来说并不合理。“过去是不会对你造成影响的。”这句话莫非只是它自行的理解,实际上它只是充当着信鸽的身份,只负责把信息传达到我手上,并不了解我的经历,自然也就产生了错误的结论。我想——因为她是记忆中的任杏,是过去的任杏,由于时间的流动方向出现了错误,所以我与过去的她进行了交媾。我自然也就成了属于过去与现在的新生命,因此她是我如今的母亲(我也仅能按照当下的情况判断)。
柏妍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发生变化,大脑中的反射神经被重塑,变成能够容纳任杏的姿态。任杏消失的时间恰好是蒋老师出现没多久,而我来到蒋老师家里后明显感到任杏的记忆有意识地躲起来。二者的关系非同凡响,得开始寻找答案了。
由于外貌的关系,柏妍在学校没有过多的朋友,实际上她也不稀罕。她很清楚未来班级中的有些人会平步青云,有些人会在温饱线上挣扎,并不会因为学习的是同一样的知识而拥有同样的人生。这只是得益于政策的幻觉。总而言之,老师们所渲染的平凡的工薪阶层生活对她来说是不可想象的奢侈生活,这个道理她早早地明白了。任杏与柏妍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哪怕她们的课室不在一个楼层,她们也会一起装水,一起上厕所,一起谈论起班级中的是非,一起谈论各自家暴的父亲。学生们对这个组合的风言风语层出不穷。“任杏不过是拿你不男不女的外貌给自己的外表作衬,你可真是被人卖了还在帮别人数钱呢。”然而他们看似好心的劝告实际上在某种程度上也表达了对自己的厌恶。
在午休的中段,学校里没有老师,学生们要么睡觉,要么做着今晚的作业。柏妍和任杏会来到顶楼的楼梯间,躲在监控的死角,讨论着身体新增的伤痕。
“你说呀,为什么非得打在那个地方呢?那里恰巧是骨头的位置,血液不循环,疤痕很难消去的。”任杏把衣服拉高,对自己身上的疤痕毫不避忌。
“打在骨头上才疼吧,并且要有足够的余波才能刻骨铭心。“
“究竟要多久呢?希望能在遇到伴侣前消失呢。”
“伴侣这些事情果然是你该考虑的事情。”
“别这么说嘛,缘分的惯性是很大的哟。它正慢慢在孤独中酝酿呢。”任杏捧起柏妍圆溜溜的脑袋,碧玉般的嘴唇几乎贴了上去。“满怀希望地等待吧。”
“这种事情太远了。”柏妍望了望上方的摄像头。正对着身后的位置。“你不害怕身上会新增疤痕吗?”
“怕,怎么会不怕呢。我妈对我说过一句话:‘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她重复了最后那句话。“以前不是这样的。我妈妈她一定很失望。可我不想失望,我还有自己的人生要过呢,如果因为他一个人而让自己的生命绝望,我想这肯定是很不理智的行为。我必须,必须要坚韧地活着,以胜利者的姿态报复他。”
记忆检索到一半,蒋欣打开门,吩咐柏妍洗漱。几乎是同时——任杏的记忆像是惊弓的雀一般消失。
柏妍脱下衣服将水温调节到往常的位置,她的背部有一阵莫名的陌生感。她退出花洒的范围,转过身,用背部回到水中。水温似乎比预想中的要更高,而且背后的伤疤没有发烫。她将沐浴露均匀地抹在自己的背上,质感平滑,没有令人不安的起伏。她用指甲深深扎进肌肤,用手指测量深度。不会错的,背部的伤疤消失了。
这难道就是更生吗?
她推开窗,半个身子探出外面,丝毫不管偷窥的可能。天上只有一个太阳,透明的月亮并不存在,远处的工地依旧在施工,蝉鸣若隐若现。除了自己的身体,没有任何异变,一切按照原定的路线发展中。
换上新的T恤,胸前的布料感觉更加贴合自己的身体了。柏妍站在镜子前,端详着自己的外貌。由于昨晚蜷缩着身子,睡眠质量自然得不到保证,更何况自己在梦中经历了如此亢奋的性爱。本就不讨喜的五官更加憔悴,哪怕是用氨基酸、维生素也无法遮掩面上的锈蚀。可就在缝隙之间,有种难以言喻的温柔。有种不属于自己的母性温柔。
时间融为一体。
桌上放着两个碟子,盛着典型的西式早餐。炒蛋的蛋液还未完全凝固,完整的放在两根香肠的旁边,上面撒有黑胡椒粒。让炒蛋顺滑的秘诀是牛奶,把鸡蛋打散的过程中加入一百毫升的牛奶便能做出水汪汪的滑蛋,跟刚洗好的被子一样。虽然样子十分精美,可毕竟都是工厂货,要有多好吃也不可能。好在是早餐,如果放在别的时间估计太寡淡了。饥饿感会覆盖食材本身的味道。
蒋欣的脸上化着用力的妆容,将嘴角的黑痣隐去。失去了标志性的黑痣,原本光滑的皮肤愈发平滑,像是烤瓷牙质感的机器人一样,需要费些力气才能辨认出来。头发呈团块状顶在头上,看不出发丝的纹理,看上去就像朝鲜的播音员一样。难得一见的酒红色的紧身吊带长裙凸显出难得一见的胸脯。这一套装扮柏妍还是第一次看见,走在路上碰见同学应该也是认不出来的。
“今天的课程是?”柏妍问。
“非常容易的事情,就算是猩猩经过训练也能完成。具体是什么待会会告诉你。”
“是技能上的事情。”
“嗯,可以说是必不可缺的技巧。”
早餐吃完后,蒋欣把脏的碗碟放在洗濯池中,看了看时间,带着柏妍急匆匆地出了门。电梯门的倒影映出二人组的样貌,蒋欣梳着高雅但不失幽默的头发,带着一副棕色的墨镜,依稀能看见裙下的肚脐。柏妍小小的身影站在电梯中央,面无表情地望着镜中铜色的自己,感到有些不适应,眼前的光景简直就像《这个杀手不太冷》的剧照一般,好似电梯门打开便会有人端着机枪瞄准。
下达停车场,蒋欣加快脚步朝着角落走去。格子中停放的都是路上相对稀少的车辆,另外还有一些从未在路面上见过的车型。来到角落,连排的四个车位中停着六辆车,两辆黑色的路虎卫士,一辆的装甲更薄,另一辆的装甲更为沉重,放置在一起像是两尊石狮子一样。路虎卫士虽说是最有安全感的汽车,但绝不是适合女士驾驶的车辆,重量2.5T,获得安全性的牺牲是操纵性,从这个角度来说它并不是一个安全的车。然而英女王却对这辆车情有独钟,她坐在驾驶室中只能露出半个脑袋。停在最内侧的是一辆白色的丰田MR2,车漆没有现代车辆的珠光质感,布满颜色深浅不一的色斑,能够从中推算出雨滴落在表面的概率。在停车场上转一圈,这辆车似乎和其他车不在同一个图层。
蒋欣打开MR2的车尾箱,拿出一个手提包。打开车门,手伸向座椅下面稍稍用力——像是展示一般动作一板一眼——把椅子推向后面,腾出不大不小的位置,示意让柏妍换上衣服。袋子中的是一件浅葱色的工作服,上面印着相互交错的两个L。袖子大概长出一个手掌的长度,柏妍将裤腿和袖口上翻,用橡皮筋固定住,把头发绑在后头,带上配套的鸭舌帽。除了体型之外和空调工人无异。
柏妍从蒋欣手中接过车钥匙。“让我开?”
“是的。这就是今天的课程。”
“你放心吗?”
“这辆车十分特别,是日本人为了纯粹的驾驶乐趣所设计的。中置引擎、后轮驱动,就算是手动挡,但对于新手来说无与伦比。与其说对你放心,我更对这辆车放心。”
“那这身装扮是……”
“你还未到合法的驾车年纪,万一被人发现了我就得从安逸的阴影中脱离,暴露在致命的紫外线之下。你要想,一个女性在这个社会中只依靠自己能够到达现在这种地位,必定有些危险的秘密在。我必须保护好自己。”蒋欣用浅色手帕擦了擦汗,“驾车也是一门必不可少的逃脱技能。”
柏妍不知该作何评价,至少自己也不认为会开其他的车,路虎卫士不可能,保时捷911也不可能。这辆车不如萨博900那样锋芒毕露,在路上能很好地隐藏。实际上在让自己坐上驾驶位上那一刻便能猜到要让自己驾驶。询问只不过是常规的确认。蒋欣在教育这种事情上总是离经叛道的。学校中的学生们对蒋老师也风评不一,有些认为教学手法过于跳脱不能及时地消化,有些认为蒋老师外貌漂亮,有些则是根本没有听过蒋欣这号人。自己则是为数不多能够跟得上她节奏的学生。由此想来,这种不顾他人看法的行为似乎是一个筛子,把目标从无穷无尽的增生物中筛出,牢牢把握在自己的手里。柏妍默默想着。
柏妍按照蒋欣的动作在座椅下摸索,找到一个机械部件,用力提拉,椅子便顺着轨道贴近方向盘。调整好座位后,柏妍把帽舌向上抬了几公分,扭下钥匙,汽车发出低沉的轰鸣声,不刺耳,会让人联想到患了高血脂的病人。
蒋欣递过一个透明封面的光盘,没有任何装饰。把它放进车机中,陈旧的音响缓缓传出声音。柏妍放开离合,慢慢把车驶离停车场。
光盘的第一首歌是上世纪的香港组合所唱的《石头记》。字节错落有致,韵脚相辅相成,词与曲完美相嵌,只需听一次便能将歌词记住。配合上老式的音响,成了上世纪的残片。
看遍了/冷冷清风吹飘雪/渐厚 鞋踏破路湿透
再看遍/远远青山吹飞絮/弱柳 曾独醉病消瘦
听遍那/渺渺世间轻飘送/乐韵 人独舞乱衣鬓
一心把思绪抛却似虚如真 深院内旧梦复浮沉
一心把生关死结与酒同饮 焉知那笑靥藏泪印
丝丝点点计算 偏偏相差太远
兜兜转转 化作段段尘缘
“这首歌还能听见吗?”
“我让一个朋友帮我刻录的。”
“是这样。”
“你知道?”
“是的,在他消失前一直在听。”柏妍打了左转向灯,切到左边的车道上。“这首歌是两个人的组合对吗?”
“一直都只有一个人。”
“不是两个人吗?”
“一直都只有一个。”柏妍对这句话有些疑惑,按照记忆来说这首歌必定是出自二人之手。
柏妍在驾驶上的才能令人惊讶,行车不急不忙,与前车保持一定的距离,提前预判好周遭车辆的去向,控制速度。碰到前车打转向灯不会恶意把位置收窄,时时刻刻都保持的客气的驾驶方针。蒋欣坐在副驾驶,几乎不觉自己是坐在行驶中的车上。
红灯的间隙,柏妍朝着窗外望去,试图找到新世界的痕迹。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广告牌,熟悉的指示灯,甚至坐在街道旁乞讨的老人也是朝着过去的方向。柏妍驾驶着车辆,把这些回忆统统抛到脑后,心脏凉凉的,像是浮在冰面上,闪着哀伤的蓝光。柏妍扭了扭身子,让背在座椅上摩擦,确认自己背部没有伤疤。
歌曲切换到下一首,是由上一位歌手和另一位女歌手合唱的《漩涡》。相较于石头记,没有弹珠般清脆的音节,每一个字节平滑地衔接,男音女音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刻画出奔放但含蓄的性爱。
“老师,你说,我的父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指什么。”
“肌肤下的伤痕。”
“变成。变成。难不成你认为父亲有善良的时候吗?”
“我想有的。‘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这种话不是经常在情侣间说吗。”
“你认为你了解我吗?或者换一个人,你认为你了解的你的父亲吗?”
柏妍对这个问题不知该如何作答。
“回答不了吧。你要知道,无论心理学发展程度如何,也只能停留在情感成因的概括层面,重要的只是结论。可针对每一个个体的分析,便需要大量的时间研究。即便是这样,也没有人敢说能百分之百理解别人。能够概括普世规律的学科竟然无法用来概括其中一个个体。听起来很像悖论是吧,实际上悖论同时也是真理的一部分,真理只有在谬误存在的时候才有活力。绝对的真理永远也无法覆盖世间任何人的认知。哪怕是我们现在所接触的‘真理’也不过只是调和后的产物。也正因为这种人与人之间相处的特性,我们总结了一套处事规律,无需走进对方的心中。所以,与其在想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只需要记住身后的伤痕都是谁造成的就够了。”
“这么消极,会留不住希望的吧。”
“希望是留不住的。能留住的只有谎言。”
车行驶至桥上,不知从哪而来的车辆汇集在一起。柏妍走在中间的车道,以均速驾驶,和旁车互不干扰。
专辑的最后一首歌,不,应该说是音乐,是改版过后的《卡农》,取自于一部电视剧中的原声碟。这个改版不适合出现在婚礼的场面,沉闷,压得人透不过气的钢琴韵律,简直是诉说着婚姻的可怖之处。婚姻,不过是两股无法相融的丝线被捆在一起,绑成了绞刑的绳结。
路上的光景愈发熟悉,根据导航,柏妍一直朝着父亲的家里驶去。小时候的幼儿园、父亲经常带去的饭馆,统统没有变化,只不过回想起这些记忆,缺少历史的真实感,不清楚是否真的发生过。
把车停在地下停车场中。柏妍默默跟着蒋欣,没有询问当中缘由,蒋欣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欲。“无条件信任我。”这句话再一次在柏妍的心中回响。
进入大堂,住宅的管理员瘸着腿上前笑眯眯地上前搭话。“你好呀金小姐,好久不见了呀!你吩咐的事情我可做的很好的哟!我没有让任何人上去你的房子,甚至一只老鼠,一只蟑螂都不存在!”管理员的目光从隙缝中挤出,扫射在蒋欣的身上。
“好的。”蒋欣将身上所有的智慧开朗藏进韩国口音之中,所挤出来的声音伴有金发女郎特有的愚钝。柏妍不忍笑出声,原来把自己装扮成朝鲜播报员一般是为了这一刻,这世上没有比愚蠢的女人更无害的生物。
“哎呀那么这位是?”管理员转过来。
“负责打扫卫生的。”蒋欣说。
“明白的。这么久的房子是需要打扫一下啦。麻烦您在前台登记可以吗?”
“她是我带上来的人,我对她很放心。”
“那可不行呀,金小姐。你知道的,我们这里的公寓是全广州最安全,我们这里的管理员是全广州,不,乃至全国最负责任的管理员了!你想呀我背负的是整栋楼住户的安全和福祉!就请您行行好,动一动笔登记一下吧!”
“没有这个必要。”
“我并非不信任您,哎呀,可这是必须的事情。无规矩不成方圆。我们的宗旨是:住户就是上帝,所有住户的要求我们都会照办。您看,您吩咐的事情我办得非常好不是吗?可如今你要求我去做些职责之外的事情,这就说不过去了吧。这就跟对着机器人说请你揍我一拳一模一样!我们所有人都困囿于某种法则之中,阿西莫夫三定律也好,工作规条也好,合同条款也罢,是需要双方共同守护的事物呀!”
大堂的人多了起来,看来是短时间内是不能够摆脱这个烦人的看门员了。“我去登记吧。”柏妍说。
柏妍伪造了一个名字:壬木。
“哎呀,原来您是左撇子!大家都说左撇子聪明呢,就连名字也高雅过人,真妙真妙!”管理员的外貌看上去大概五十余岁,挤在一起的五官让他更显老相。
“如果我真的这么聪明,我也不会当家政妇了。”柏妍自然而然地说出口。
“原来您是女孩子呀!”管理员突然提高音量。周遭的人都看了过来。
“过来吧。时间很紧。”蒋欣催促道。
进入电梯后,蒋欣对柏妍的行为不满,再一次强调起她的处境,她应该对自己保有信任。像这样放松警惕地暴露自己的信息并非良计。不过事已至此,事情并非是没有回转的余地,那个管理员不过是随处可见的只会阿谀奉承的男人罢了,大概是构不成威胁的。
电梯到达顶层,和自己的家一样,是一梯两户的类型。蒋欣朝着左边的房子走去,打开了大门。隔壁的房子没有鞋柜,没有对联,至少是没有任何生活的痕迹。散发出孤寂的气息。
除了朝向以外,房间的间隔和以前的家一样,两室一厅。厨房和客厅用透明推拉门隔开,中间放置着只能供四人用餐的餐桌。唯一不合理的——和自己以前所住的地方一样——厕所放置在厨房的里面。客厅没有电视,没有音响,功能性上只作为睡觉的地方布置着,罗马窗帘把阳台遮住。蒋欣和柏妍一同把所有的窗户打开,确认所有的电器能够正常使用,陈腐的空气被驱逐到外界。飘荡在空中的灰尘让二人打了喷嚏。柏妍蹲下,观察着电视柜前的瓷砖。用食指在地上划了一下,只有菌丝般的灰尘。没有血迹,没有我的血迹。柏妍确认了这个事实,这是与过去的她截然不同的房间,相同构造却不同的呈现方式。
蒋欣走到厨房,在洗手台下的橱柜中拿出两对乳胶手套。她把裙子脱下,叠好放在刚擦好的饭桌上。没有胸罩,只有两片乳贴。二人便裸着身子将整间房子处理干净。
“以后你就会住在这。”蒋欣坐在对面,薄薄的汗珠挂在皮肤上。喝着冰冻的可乐。
“在这么近的地方吗?”柏妍问。
蒋欣赤裸裸径直走出门,示意柏妍跟上。“楼道上没有监控,隔壁没有邻居,你住在这里更合适不过。”走到一半,她指向窗外的对面楼。“你看那里。”
透过那细小的窗户,柏妍看到熟悉的家。“那是我家。”
“是的,准确无误。”
“住在这里的理由是?”柏妍问。
二人回到房间,蒋欣从手提包中拿出手机、报纸,展示给柏妍看。报纸的内页印着大字:
慈祥父亲寻女,学校老师或是幕后黑手!
“如你所见,他已经实施行动了。”蒋欣解释道。” 他已经查到我的头上,虽然目前还没有在社会上掀起波澜,但我已经不能像以往一样将你保护地十分周全。找到我的住所的位置只是时间问题。我们就像花生一样,随时会被连根拔起。”
“如果是这样,我住在更远的地方不是更好吗?”
“这就是接下来所说的第二个问题。你的余生究竟该怎么过。难不成你想要永远逃避,改名换姓以谎言的姿态存在于世吗?每一天都担忧父亲的追捕,男性有着野兽一般的本能,他会在你后面紧跟你不放。他失去了你的母亲,如今又失去了你,在男性社交圈中的权力象征统统不复存在,他为了寻回你,为了回到他适应的社会体系之中,必定会用千方百计抓到你,拥有你之后只会变本加厉地束缚你。我们必须主动出击。”
我必须杀掉我的父亲。柏妍想。
你必须杀掉你的父亲。这句话从蒋欣的嘴里说了出来,但柏妍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必须要做吗?不能以别的方式惩罚他吗?”
“以什么方法呢?把你的伤疤放到世人的眼前,让旁人来谴责他么?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法绝不奏效,对于家暴,我们的社会还未有足够的重视,还未有健全的规矩保护你们。这世间没有任何人能够体会你的痛苦,他造成的伤害是针对你的。因此你必须动手。这是你作为受害者必须要做的事情。虽然很残忍,但将你接收到我家里的那刻我便一直在为此刻铺排。你的身边还未有人死去吧,只能以这种残酷的方式让你亲身经历。或许这也是一种好事,下手的时候你并不会有太大负担。”
不,死亡的滋味没有任何人能够比我更清楚。没有人能够比任杏清楚。
蒋欣望着一言不发的柏妍。“但你放心,你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我会成为你的共犯。我们并不会驾驶着汽车朝着他撞去,类似的方案过于粗糙。我们是女性,生理上的进化是优于男性的,因此我们必须做得不动声色才能配得上我们的身份。把话说到这份上,我想你应该明白,我们能做到,并且能做得完美无瑕。我们能够给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们一记完美的谎言。”
“你的提案我会接受。这是无法避免的命运,你也不用费尽心思来劝说我了。”柏妍面无表情地说着。“可我并不能立马住在这里,我还有一些事情要整理。衣物牙刷等等必备的物品统统没有准备。”
“我会帮你整理好带过来。”
“并不是这个问题,有些事情只能我来办,好比你的提案。再者,我需要把自己的安抚被带过来,你也不想我一个人恐惧得躲在衣柜中睡觉吧。放心,明天我就会回到这里。”
蒋欣不再坚持。
电梯下到三楼,接着走楼梯到达停车场,都是监控看不到的地方。驾驶MR2回到家中。柏妍将衣服收拾好,被子摊在床上,把那本日本作家的小说三部曲也装进自己的包里。柏妍口中所说的要处理的事务并非是这些,衣柜中的那个声音伴随她度过了孤零零的一年,彼此必须要进行得体的告别。
距离九点半还有一段时间,蒋欣交给柏妍一部老式按键机,以后所有的通信都会用这部手机。另外还给予了一份有关住所的平面图,以及各个住客的信息,包括自己父亲的生活习惯,出门与回家的时间。如此庞大的工作量,必须要严谨神秘的庞大机构支撑。你真的了解我吗?柏妍想起这句话。蒋欣的样貌在脑中渐渐模糊。具体该如何实施计划还有待商榷,父亲并非是一般男性,他曾是一名具有相当规模企业的高管,具体为哪家并不清楚,能在精密的系统中夺得一席之位,必定懂得该如何使用自己所拥有的武器,万不可贸贸然前进。
那间公寓并非在蒋欣的名下,是登记在一间药厂的一名韩国员工之下。在购入那层楼的两套公寓后,那名员工突然在世间消失,什么也没有留下。蒋欣经过调查后便将自己伪装成房主。她另外吩咐柏妍并不需要担心房主突然回来的情形,安安心心地住在那里便好。可以说蒋欣占据了那名员工本来该有的位置。
九月广州的夜空,秋日乱流在夏日暑气中若隐若现,以烟霞的形式呈现在天幕上。柏妍最为喜好的季节便是秋天。风恰倒好处,不快,也不冷,像是漫步在巴黎街道的女士们一样。呼吸起来有若即若离的香气。不怕过于干燥导致流鼻血,也不怕过于寒冷而导致麻痹。一言以蔽之,她热爱自己呼吸的权力。
天空的月亮依旧只有一个。和原本的月亮无异,没有被占据,没有增生物,依旧是那一面朝着人类。清冷的月色并不刺眼,直接与双眸相拥也没有障碍。柏妍盯着月光出了神。她不知道的是,月光作为太阳的残影、月亮的碎片,正缓缓侵蚀她的意识,在一个障壁中掏出了一个洞。紧接着那个洞开始急速膨胀,像是被烟头烧穿的纱衣一样。虚无作为实体占据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时钟恰好是九点半。
“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说话了。”双方的声音同时说出。
“看来我们都有必须要做的事情。”那边的声音说道。
“算不上光彩的事情。”柏妍说。
“世界上光彩的事情是少数。”
“但都是必须要做的。”
“是的。这是时间的必经点。”短暂的沉默后,他开口道,“我们的时间在某个地方产生了联系,然后一起并行。”
“在什么地方产生联系呢?”
“月亮。”
“你弄明白了吗?”
“是的。”
“我想,你能看见我是吗?”
“是的。”
“怎么做到的?”
“三只奇怪的鸟。”
“匪夷所思。”
“就和我们身处的世界一样。”
“晚安,让我们道别,然后迎接新世界的到来。”
“Farewell.”
- 作者:Dororo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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