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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面——双月

“我这里有两个月亮。”
“两个月亮都是一样大小吗?”
“不是,一个大,一个小。更小的那个会围绕更大的转动。”
“那你们的潮汐和我们的潮汐也是一样的吗?”
“不清楚,不过潮涨潮退依旧有一定的规律,可我毕竟不是专业的,我也无法具体说清楚。”
“明白。那你们的纪年法呢?是不是三百六十五天为一年,每四年为闰年。”
“是的,从纪年法来说。”
“那一秒的长度呢?”
“这究竟该怎么衡量我不清楚呢。好比你的一与我的一究竟是否是同一个长度我也不知道。”
“那要不我们一起数秒吧,不用一二三四,就用‘哒’、‘哒’、‘哒’,可以吗?”
“可以。”
“哒、哒、哒”两人的声音重合,同时数了三声。
“看来时间无论在任何时间都是永恒的。”
时间是永恒的。”这边的声音重复道。“有这么一本书说过,人的大脑不断长大,是为了能够感知到时间,我想,如果我们的构造是一样的那么时间应该也是相同的。”
“有点像刻舟求剑呢。”那边的声音说。
“你看,我们两人的世界不就是高度重合了嘛!”
“至少可以放心你不是ET那种相貌了。”
“声音甜美,口齿清晰,无论怎么样都不会是ET吧。”
“想要见面。”那边的声音说。
“想要见面。”这边的声音说。
那边的声音消失了。
具体是什么时候衣柜与那边的世界连接在一起柏妍并不知道,只是偶然想进入衣柜里面放空自己,任由温暖的沉默包裹住自己。不知过了多久,从衣柜的右边传来一声叹息。柏妍以为是自己不自觉地叹气。她尝试复现刚刚那个声音,发现两种声音截然不同,自己是绝对无法发出那种声音的,就和男人永远无法替代女人一般。对面又再一次试探性地叹了口气,柏妍也报以试探性的回应。柏妍这下确定了对方的存在,对方也没有对柏妍的存在过于惊讶,似乎大家已经是认识很久的朋友一般。经过几次交谈,她知道对方也在衣柜之中,并且同样是女生。至于为什么进入这里,背后的原因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回避。
从衣柜中出来,零碎的风声让柏妍误以为自己闯入了异世界。她望着天上的孤单月亮,花了三秒钟才确认好自己的处境。老师在隔壁房间熟睡,柏妍尽可能保持房间的平衡,不发出任何声音进入厨房,装了一大杯水缓缓送进喉咙中。柏妍放长吞咽的时间,她不忍破坏掉这自然而然的宁静,蹑手蹑脚,尝试隐匿自己的行踪。
来到老师家多少天柏妍已经不记得,只能按照学校中的纪年法来估算。我是在高一下半学年的早期来的,现在是高二上半学年的中后期,看来我住在老师的家里将近一年。柏妍坐在沙发上,默默估算着。柏妍猜测,如此久时间父亲大概是拼了命的寻找,毕竟我是家中的独女,而他除了我之外什么也都不剩了。同样的,我除了父亲也什么都不剩了。一想到这里,柏妍止不住地发冷,好似刚出生便被丢进没有经验性小径的黑暗森林,除却燃烧自己的生命寻得出口之外没有其他选择。究竟自己还能在这躲多久呢,那份危险依旧会在她的身上复现,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她开始以新的方式度量着时间,距离被抓回去的时间,还有……
第二天早上,柏妍是在沙发上醒来的,身上披着一件薄薄的毯子。老师的房门大开空无一人。按照老师的安排,柏妍可以比一般的学生晚半个小时回去学校。学校上下的老师们都已经明白柏妍的处境,因此对于迟到这件事他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柏妍对自己的秘密被发现并没有过于抵触,毕竟这是保护她方式的一部分代价。因此该向谁追讨柏妍心中有数。如果不是她的父亲,她也无需承受这种代价。为了躲开父亲,她把头发原本到后脑勺的头发留长,把头发烫卷,在没有性别概念的五官上增添一些女人味。故意穿上大一码的校服,就连镜框都更换成足以覆盖半幅脸的黑色粗线条,随着老师在晚自习后一同回家。
然而今天,柏妍并没有想要回学校的念头。在广州,朦胧的天气是才是主旋律,不论是稠密似棉花的灰霾,抑或是猛烈似泥浆的暴雨,诸如此类令人不悦的天气交替着发生。今天的天空难得清朗,云彩的边界被影子勾勒出来,在干爽的天空下洋洋洒洒地飘荡着。
学校什么时候都能去,可是这么好的天气可不总是能碰见的。柏妍着实不想让自己有限的青春浪费在学校之中。虽然让老师下班回来后为柏妍开小灶似乎有些不近人情,毕竟这是无偿的劳动,但她似乎不介意。而且柏妍对于知识的上手程度极快,她的脑子自动会将其整理出一个完善的体系,等到要用的时候就和随手从抽屉中拿出扳手来一样轻松。总而言之,柏妍有着一些其他学生没有的属性,也正是这种坚韧灵活的属性柏妍才能以人的姿态活下去。
柏妍将盘子洗好,堆在沙发上的毯子叠成三层,仔细地把房间清理干净,就像在学校时当值日生一般。身上微微出汗,没有必要再冲一次澡,这样出门便好。房子里只有一个衣柜,柏妍的衣服和老师的衣服放在一个密闭的空间内。老师的衣服大多是Armani、Gucci、Sankuanz的衣服,柏妍当然认不出来这些统一的黑色衣服,但奢华程度一览无遗。柏妍只在周末见老师穿过这些衣服,工作日在学校内固然是不能够穿得这般招摇,但周末老师穿这件衣服去见谁,她也不清楚。
身着简单的T恤,运动裤子,给老师发一条简短的短信:今天不回学校,我会早些回去做饭的。
老师不语。
柏妍目前所住的地方在珠江边一套高档住宅中,从外表看去便能明白价格不菲。作为藏身所的同时拥有着奢华的属性。正常来说没有任何人会认为一位普通的教师能住得起这种级别的住宅,从这个方面来说它的的确确做到了隐匿性,而且物业方面有着严格的管理,能把陌生的危险统统挡开。
走在路上,柏妍想起以前的战争,不说多远,只说一九三八年的广州,便前后被轰炸了十四个月,那时候的人们只能躲在地下防空洞中,和他们相比自己已经非常幸福。然而这种苦难的比较毫无意义,自己永远也无法亲身体会到他们当时的真正感受。这并非是有型的、可累加的具有现实意义的事件。对于一个整体来讲,战场上的阵亡人数不过是用来计算抚恤金的根据。各人所体验的恐惧,苦难全然不同。无论有着多么高超的演讲技巧也无法表达。
朝着学校的反方向走去,想着衣柜里的那个声音。如果没有外界干扰,她的用的和我是同一种语言,并且没有特别的口音,相信是在同一个城市。另外,我能从她那边的声音依稀听见风声,那是独特的江风,没有海风那般凶猛,也没有山涧微风那般飘渺,是一种听过便无法忘记的声音。于是,柏妍沿着江边一路寻找,统统没有地方能给予她那种命运般的邂逅。现在走去的地方离家里不过一千米,柏妍却从来没有来过,她的行事风格让她先从难题着手,到最后便能痛痛快快地解决这一问题。
这个地方自一八六一年开始便是英、法的法租界,里面的建筑风格和五米之隔的广州本土建筑迥然不同。唯一留下的中国元素只有它的名字——沙面。沙面面积不大,沿着外圈走一遍不过三十分钟,却拥有六个国家的不同银行。在一九二五年时,由于呼应发生在上海的“五卅惨案”,广州工人开始罢工游行,而英法军队早早地在桥脚部署,待到游行队伍到来时便肆意扫射。柏妍听老师讲起这段历史,脑中浮现的是甄子丹主演的电影,具体是“叶问”还是“陈真”已经记不清楚,她只记得电影中的上海也有这一段屠杀。柏妍想着老师讲述的这一段历史,不知怎得联想到一个人。溥仪——中国的末代皇帝。溥仪生于一九零六年,一九零八年即帝位,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爆发,翌年被迫退位,直到一九三四年担任“伪满洲国”的傀儡皇帝。发生“六二三惨案”时他究竟在哪里呢?被迁出清宫,又还未被日本人拉去担任皇帝。发生这件事的时候他未必知道(或是一拍脑袋才发觉原来是广州不是上海),毕竟国土虽然被卖了一部分,却仍幅员辽阔。接下来她想到鲁迅,他在一九二七年一月来到广州,九月离开广州赴上海。他的故居距离沙面直线距离不过两三公里。这三段独立的历史无缘由地浮现在她的脑中,柏妍尝试找到它们的交点,从而找到它们的意义。可不论从哪个方向开始,都无法摸出这三段时间所构成的形状,好似被太阳照射着的地球一般,总有一半是处在阴影之中。
沙面岛的中线上等间距地种植着夸张的榕树,按照大小来说至少有五十年。暑气被强壮的枝干抬起,只留下淡淡的光柱照射着草簇中的虫子。轻缓的音乐绕过红绿色的银行、教堂,绕过光柱,带着忧愁回转。柏妍坐在远处稍稍湿润的铜椅上,默默看着那金发的男子弹吉他。他用带有外国口音的粤语唱起Beyond的《长城》。
她一直听到太阳正正好挂在头上才离开。柏妍无视路上富有情趣的建筑群,穿过小岛,来到临江的一面。她想要确认水的状态,从而对衣柜中那个女孩好好显摆一番。珠江的水流和泥潭一般,望不出具体的流向。珠江真的会潮涨潮退吗?简单的普世属性在柏妍心中产生了动摇。印象中已经有快十年没有见过有关珠江的报道。甚至这一标志性的事物只存在外地游客的认知中。柏妍望了望天,确认只有一个太阳,而在太阳的远处,悬着一个透明的月亮。这件事情她清楚得很,至少比潮涨潮退的规律还要清楚。这一个透明月亮从她小时候就没有任何征兆地挂在天空,没有固定的位置,就连隐匿的部分也是随机的。这个月亮和晚上那个月亮是一样的吗?抑或是这个月亮象征着异世界的存在,作为某种事情发生的预示。
“你好哟。”天上的月亮说着,不知是对着太阳,还是对着柏妍。
你是。柏妍在脑中说着。
“是我呀,这么快就把我的声音忘记了吗?”柏妍第一次在白昼听见这个声音,星球间的引力把声音都给模糊掉。
你是衣柜里的那个人。
“严格来说是来自那边的东西。可你要是认为衣柜之中那位比较好理解也无所谓啦。”声音娇嫩嫩地说道。
你是在月亮上吗?
“月亮也好,乌鸦也罢。我的存在只是一种意象,没有固定的物理性的姿态。你也无需问我究竟从哪来,到哪去,身处什么位置,统统不用考虑。我所在的地方好比月球的背面,乌鸦的泄殖腔,虽然容易被遗忘但的确具有合理且必须存在的属性。”
合理且必须存在。就和时间一样。
“没错!你这么聪明就好办了。”
要办什么事情呢?
“其实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重要性介乎进食与排泄,你可不要问我究竟哪一个更加重要。那当然是排泄啦!你想呀,饿你可以忍,甚至能忍三年,可一旦腹泻了你连三十分钟都忍不了!言归正传,我只是出于道义对你进行告知,让你更加了解未来的路究竟如何走呢!你现在应该很迷茫吧,处于人生的美好年华却得困在小小的牢笼中动弹不得。没错,你所在的地方和牢笼无异,只是一个打着避难所的旗号的牢笼,能够冲出去的只有你自己!哎呀,你瞧我这嘴巴,说起话来又开始扯东扯西了。好了好了,我这就立马告诉你我所见到的预言!”它顿了一顿,“可要是你不喜欢听的话,我可以不说的哦,这个预言对你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但的确是你不可避免的命运,我说出来只是让你更加容易接受你的未来罢了。”来自天上的声音好比连珠炮一般说了一堆,和晚上的沉默寡言完全不同。
我也想听听看我的未来究竟是什么。
“妙哉!终于不会把我憋坏了!”它清了清嗓子,以及其严肃的语气说:“你会和你的母亲交媾,然后杀掉你的父亲。”
与母交媾、弑父。和俄狄浦斯王一样吗?
“不不不,截然不同。你的顺序与他不同。俄狄浦斯打破斯芬克斯的谜语后与其父亲拉伊俄斯发生争执从而把他杀害。紧接着受到人民的簇拥成了底比斯城的国王,顺其自然、糊里糊涂地娶了自己的母亲伊俄卡斯忒,并育有二子二女(至于他们的名字已经不重要啦)。直到最后对自己的身份震惊不已而自杀。这才是俄狄浦斯的主要情节。而你,你的故事链是不同的哟。你在无知的情况下与母亲交媾,却会有倾向地刺杀你的父亲。两段故事是不可被调转的,这段历史一样的玩意就像遗传因子一样严格排列,如果随意调换的话便会变成另一个人。这是属于你自己的故事。”
这是我的故事。
“没错。”
能再告知一些有关预言的信息吗?
“我可要好好想想,究竟该说些什么才不会对你造成困惑。”
柏妍心里已经足够困惑了。当然她没有把这个信息变成文字浮现在脑中。
“对了对了,你已经和你的母亲交媾了。哈!我可真是一个一等一的智者!历史等于消亡!在时间上它是一个你踏过的点,就和月球上的人类足迹一般!它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影响!”
已经和母亲交媾过了。柏妍在脑中搜索这一段记忆,得到的结果是零。
“好了还有疑问吗?我可是精灵那般的人物,能满足你一定的愿望。知识上的。”
那么你是阿波罗吗?
“不不不,你明明已经搞清楚了不是吗?你不是俄狄浦斯,我也不是传达预言的太阳神阿波罗。在你的眼里我是一个月亮吧,月亮它有着自己的一个代名词。你好好念一念阿波罗三个字。”
A-POL-LO柏妍把每一个音节在脑中铿锵地喊出来。
“瞧,每一个音节都富有力量,怎么会能够指代月亮这种靠借贷才能留下印象的事物呢?我和月亮一样,只是一个夹在空间与时间的幽灵。”
听起来像哑谜。
你知道什么是哑谜吗?这才是哑谜:我不是神祇。我是一个载人航天飞船,那么我是谁?”
阿波罗13号。
“一个躯壳存在于浩瀚宇宙中的飘渺幽灵。”那边的声音中断了。
柏妍默默顺清楚它所说的预言,发现有两个问题。首先,自己并不清楚母亲究竟是谁,在出生后三年她便消失,是去世了抑或是寻得新欢统统不清楚。其次自己作为女人并没有能够和母亲交媾的生理基础,也从未有过对父亲动杀心。不论如何,这个预言柏妍相信是正确的,因为是来自那个世界的声音。
望着江面,左边有一块大陆,右面也有一块大陆。按照常理,水将会按照目前柏妍的朝向从左往右流向大海,经过老师的家门前,经过自己父亲的家门前。她这才发现,原来两个家在空间上是具有某种呼应,门口朝着珠江,甚至从地图上看去两家的连线几乎是垂直于江流。江河与大海的交接处。在那个连线上珠江与大海进行着角力,争夺着每一滴水。柏妍在书上见过一幅图片,由于洋流所产生的浓度差,大海出现了明显的分层,左边是马尔代夫那种样式的湛蓝悠闲的海,而右边是《老人与海》般深邃绝望的暗沼,唯有恐惧流动其间。时间与空间的夹缝,柏妍明白自己正处于这个地位。总而言之,那个预言当中所描绘的情景,就跟鲁迅与溥仪一般陌生,不论站在哪一个角度都无法断然理解。
柏妍回到住所后,把今晚要吃的菜从冰箱中拿出来解冻。冰箱剩的东西不多,半块咖喱砖、红萝卜、洋葱、牛肉。柏妍拿起来咖喱砖看了看背面的保质期,在脑中花了三秒中确定今天的日期,决定好今晚的菜。
柏妍做饭并非属于好吃的那一卦,但放在高中生中还是拿得出手的类型。老师会教任何生活上的技能,做饭,格斗,以及不限于教科书上的知识。
先用浓缩汤汁煮好一锅汤。把红萝卜洋葱切片,放入一块黄油进去翻炒,加盐作底味,熟透后放入汤中熬煮。紧接着把剩下的牛肉稍稍炒熟,倒入高汤。最后把咖喱块全部倒进锅中,以文火慢慢炖煮。
剩下的时间无需站在锅旁时刻盯着。柏妍坐在沙发上,尝试什么也不想。但人的脑袋并非是能够停止的器官,它无时无刻都在感受着时间的流动,倘若停止一瞬那都是被时间遗弃的象征。
她脱下衣服,裸着上半身,若有若无的乳房暴露在空气中。将瑜伽垫放在电视机前,左脚踏前,俯下身子进行三次最伟大拉伸,身体的肌肉顿时开启了运动模式。在脑中复现老师所教导的柔道,并将它带到自己的肉体上。作为女孩子,柏妍并不讨厌体育课,月经对她的影响极为有限,不同其他女性会疼至晕厥。相反,每个月十五号来的月经对于她来说是一种身体的活化,精神在当时会得到一定的激活。柏妍也早早认识到掌握一门格斗技巧的重要性,自己的身躯不如男性强壮,必须在技巧方面取胜。还好,目前学习格斗技的男性们仍然是占少数。
练毕,把沾了汗的毛巾放在自己的洗衣篮中,穿好衣服躺在沙发上。她打开电视,正播放着一部由香港拍摄的日本料理体裁的恋爱广播剧。女主与女二是疏远的姐妹,而男主与女二的伴侣打算让她们和好如初,便说出如下台词: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这是血缘关系,是不可撼动的遗传因子,你只能接受我们是一家人这一事实。这句话刚讲完,柏妍便换了下一个电视台。她不清楚这句话为何能够拿来当作温馨的探测器。在她眼中这句话跟死刑的宣判没有什么不同。直到你死,我都会是你的父亲,我是你不可摆脱的梦魇,除非你死,或者我死,安宁才会降临。
这时,门口传来钥匙扭动的声音。柏妍收拾好碗筷把热好的咖喱放在桌垫上。
“蒋老师,你回来了。”门口的女子化着淡妆,看起来只有二十八岁,未婚未育。
“嗯。”老师穿着短款的防晒外套,束着干练的马尾。
“今天没有煲汤,要不先吃饭。”
“好的。”
老师径直走向厕所。对于蒋欣来说,卸妆比洗手在进食准备上优先级更高。
“今天干了些什么?”老师换好了衣服,穿着湛蓝色的丝质睡裙,胸脯在衣间若隐若现。
柏妍自然不会将今天所经历的事情全盘托出,甚至就连她的衣柜会说话这件事情也未曾提起。“今天干了些什么。日常的事情。打扫,做饭,洗衣。还有锻炼,学习柔道。”
“不错。虽然我是一名老师,但我也不会强求你每天都回到学校当中去。学校并非是一个人人都适合去的地方。只要你不浪费时间便是非常好的。”
“谢谢。”柏妍点了点头,觉得自己像是莎士比亚的女仆。
“今天吃咖喱是吗。”
“是的,打算把冰箱先清空了再买新的菜。”
“嗯。任何事情都得一步一步来,不能同时进行多项任务。”老师似乎把做饭当作某种战略性的部署。
咖喱还剩半锅,两个人正常的量。老师让柏妍先去洗漱,饭碗由自己来洗。在老师家中的生活虽然算不上温馨,大体上还是有一定家的感觉,没有因为老师的身份而有压力。还和父亲居住的时候,柏妍的大脑感受一股持续的疼痛,像是把大脑挂在海滩边任由海鸥啄食一样。因此柏妍总是想象自己会碰上汉尼拔一般的人,把自己的背部切开,露出鲜红的脊椎,朝着后脑勺摸索过去找到连接大脑的一切神经,然后连根把一切知觉都连根拔起。光是想象,柏妍都能感受到解脱的快感。而父亲也总是说自己的关节尤其的疼痛,并以这种疼痛无休止地怪罪柏妍。柏妍无法理解——也不可能理解——父亲的痛楚。父亲的痛楚是失去的痛,而柏妍的痛苦是拥有的痛。
柏妍感受着背后伤疤的跳动,回想起过往的事情。当时的心情具体是什么呢?这一个问题直穿地心到达了地球的另一面,收不到回应。她能记住的唯有痛楚。
上一次历史课所讲的是中国的近代史,以国民党为主角讲述了国共合战抗日的过程。今天老师所教导的是欧洲的历史。蒋欣并不会细致地将每一个时间点发生什么事请讲得非常详细。历史是一个网状的事物,并非丝带上的正反两面。上百个国家正共同进行着围棋赛事,每一个落子都必须纳入考虑范围。柏妍的时间有限,与其照本宣科,直接在脑中建立一个体系更为重要。
蒋欣从阿加莎·克里斯蒂式的“凯撒大帝刺杀案”为原点开始编织一张大网,延伸到欧洲的奴隶制、西班牙的光复运动、英国的女权运动、第一次工业革命、第二次工业革命。每每讲到关键的转折点,蒋欣会在桌子上象征性地敲击两下。总而言之,蒋欣的讲述技巧高超、知识面之广令柏妍所震惊。她口中的话听起来并非有严密的铺排,更像是简单的生理反射。柏妍甚至开始好奇,究竟为何眼前这个女人会屈尊呆在一个高中当着无趣的英语老师。
“能跟上吗?”
“可以。您讲的十分清晰,大概的时间脉络已经清楚,并且它们自动开始形成一定的关联性了。”
“非常好,不枉我将你带来这里。”
“究竟为什么要学这些呢?高考大概是不考的吧。”
“我是一名老师,并非是填满鸭子的工人。你的处境相较于别的孩子更为危险,难不成你认为你还能像他们一样在父母的保护下默默考上普通的大学,干着普通的工作,获得奢侈的平凡吗?你身处于危险之中,高考所教的知识并不足以让你在这个世界活着,因此我必须站在过来人的角度好好指引你。”
柏妍默默听着,点了点头。让蒋欣继续讲下去。
接下来蒋欣开始讲起欧洲的近代史,并着重介绍了欧洲各国的地缘政治危机。
“据说,斯大林在对手下一个审查官的考核中添加了一项最终的任务。斯大林把本子放在审查官的桌面上,让他对面前的这个椅子进行审问,并且要做好详细的记录,搞清楚这个椅子究竟说了些什么。”蒋老师突然说了这段轶事。
“结果如何?”
“不清楚,接下来的事情找不到任何记载,就连这个故事是否是真的我也不清楚。这只是书上所写的事情,他言之凿凿地确认过,我便随口一说。与其说是历史,倒不如说是传播学层面的事情。”
“可在那个亦真亦假的世界中,那个审查官也照做了吧。”
“我想是的,在那个环境下我想不出别的可能性。这可能也是官本位的缺陷吧。”
“官本位?”
“是的,本位可以当作崇拜来理解。好比金本位。黄金的物理性质决定了黄金价值的稳固性,因此国家认可这一价值单位。可就在一战之后,庞大的战后复兴开销无法由各国的黄金存量支撑,因此金本位才逐渐转变成布雷顿森林体系。金本位也好、布雷顿森林体系也好,统统都是一种崇拜、一种认可。因此,官虽然不是一个流通的金融商品,但的确可以承受一定的崇拜,并且由这种崇拜可以催生出一定的经济效益、精神效益。总而言之,哪怕没有物质的载体,官本位也同样是一种严格的崇拜,与资本主义对货币的崇拜不同,这种崇拜具有一定的复合性,要想一根根抽丝剥茧地理清楚是十分困难的。”
“类似宗教的行为。”
“第一次听见这种比喻。我不敢保证能够一比一地将各种情况迁移过来,但就从崇拜这一角度上我想宗教和本位制的人民活动都是遵循着两种完全不同的道德伦理。打个比方,它们好比是两个月球。看似一样,实则是两码事。”
“大概能够清楚了。”两个月球,又是熟悉的两个月球。
蒋欣站起来,装了满满两杯水,放在桌上。
“你来这里也快一年了。我想你应该也能察觉到这个地方不和谐之处。‘身为老师究竟为什么能住上这么好的公寓’‘为什么我可以在校规中为你开后门,让你不受拘束地生活’‘为什么会收留一个非亲非故的学生’诸如此类的问题我想你应该问过自己非常多次,你将会自己发现答案,而且在不远的未来。”蒋欣的话中透露出磅礴的压迫感。很难不让人联想到预言当中也有她的参与。
“还有,虽然我这并非是衡水学院一般的军事性管理机构,但你能安然无恙的生活在这里必然需要一些规矩,像这样随心所欲地生活下去必然会出问题,所以我还是希望你能安分守己一些。你也是快十八岁的人了,身上的重担也开始重了起来,有一些事情必须由你来做,你能明白吗?所以我希望你能把来到这里第一天我所教你的东西再重复一遍。”
柏妍发出机械般的声音:
无条件信任我。
苦痛是力量的来源。
以身为女性而自豪。
“好了,你接下来的时间都是由你自己支配。但不要熬夜,明天我们会加一节课。”
“好的。”
柏妍坐在沙发上,读着当下的流行小说,这是三部曲中的第二本。正巧讲到刚刚所说的有关斯大林的描述,作者言之凿凿地称其为现实。当然柏妍并不会将其作为事实放在心上,这是一本读物,虚构的读物,所有的文字都是小说家精心的布道。如果要寻求知识,她并不会看这些书。因此这些描述她也并非会刻录进大脑。只不过她对这段话本身存在的意义十分在意,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呢?在历史课后读到这么一段话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是因为我正稳步地推进着这本书的进度,才导致老师说出这一段轶事吗?身边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在马不停蹄的向我传输相同的信息,难不成在某一刻,我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吗?
柏妍并没有将书中的铅字放进脑中,这些疑问已经填满了她的脑袋。
今天已经不是适合读书的时机了,诡异的事情接踵而至,必须腾出一点时间给自己的大脑。
站在窗前,朝着外面望去。月亮孤零零地挂在天空,没有星星作伴,没有透明的月亮,只有飞机闪烁的指示灯以及远处的工地的探照灯。每一天她都要与这座城市中的居民们比肩接踵,他们说不定正住在离自己五十米的地方。然而孤独一如往常地充斥在人与人之间的缝隙中,把一切羁绊切断,任由月光色的时间独自奔流。
她望了望时间差不多要到九点半,也该是时候进入衣柜中。
“又见面了。” 柏妍说。
“又见面了。不偏不倚,距离昨天碰面刚好二十四个小时。”晚上的声音果然和早上的声音完全不同,音波的体温更低。
“我今天试图寻找你。”
“那么找到了吗?”
“找到一个像你,但不是你的东西。”
“像我,但不是我。”
“或许在它那边也有两个月球,只不过作为中心的那一颗不同。”
“神奇。”
“今天的月亮如何?”
“依然挂在天空,另一个月朝太阳升起的方向沿着中心的月亮慢慢离开地面。”衣柜的另一边尽可能避免用上下左右东南西北,就和美国人尽可能避免用肤色形容人种一样。“和时针一样。”
“沿着太阳的方向远离地面的方向,却是顺时针。”
“没错。”
“看来我们时间的形状并不一样,在我这边,时针应该是指着天空,以相反的方向划向地面,再指向空中。”
“无伤大雅的差异。”
“却是致命的差异。”柏妍总结道。
“我有时在想,会不会天上的两个月亮实际上是一个。”
“怎讲。”
“毕竟我们不清楚月亮的背后是什么不是吗?会不会在我们这个世界中这个月亮被切成了两份,就像两个乳房一样,在天空看着我们。”
“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月亮。”
“这么一想,我可真想见见你的月亮,看看究竟有什么不同。”
“普通的白色球体,反射着太阳的光,就和影子一样紧紧跟随。”
“是这么说没错,可百闻不如一见,只有亲身到达你的世界才能真切地感受到。”
“或许我的月球上有一条缝合线。”
“那么,究竟是你的世界被缝补了。还是我的世界被破坏了。”
衣柜里存在的东西只剩沉寂,柏妍默默消化今天所接受的信息。时间的形状。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她闭起眼,将仅剩的朦胧月光都拒绝在外,任由意识之冰融化,脱离自己的肉体。她想看看意识能达到的地方有多深。这时有关任杏的回忆从无穷无尽的深邃哀愁中缓缓升起,她的姿态清晰地呈现在柏妍的意识当中。柏妍有些意外,她已经很久都没有想起过任杏,这并非是她忘记了,而是有关任杏的记忆就像石缝中的小鱼一般有意识地躲避着,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她的存在,哪怕是最亲密的柏妍。
那是台风的前夕,天空晕染出歇斯底里的危险的红,昭示世人危险即将来临。柏妍和任杏站在傍晚的体育馆前,双足赤裸地踩在湿润的草坪上。任杏的手暖暖的,握着它,柏妍觉得自己成了母亲怀中的婴孩。任杏的脸晕着令人安心的生机勃勃的红色,就连天空的红也变得暧昧起来。柏妍微微抬头,望着任杏的脸,望着天空,心正沉湎进暖呼呼的乳汁之中,身上的不快统统被疗愈。
“好久不见。”任杏的回忆开口道。
“任杏。”
“你变高了,头发卷了。”
“你也变高了。”
“我是因为你而变高的。”
“你的手,异常的暖。”
“是你的手,太冰啦。”
“是嘛。很久没有握过别人的手了,只记得杯子的温度。”
“不要紧,以后我会握着你,永远不放开。”
“永远不。”
一阵橘色的风吹过,任杏的马尾在空中飘荡,发尾展出无穷无尽的细线,摇曳出金色的光芒。这一定就是时间的形状。柏妍把手握紧,生怕她再一次从自己的脑中消失。柏妍拇指缓缓抚摸着手腕的静脉处,鲜活的生命在皮下跳动着——像是电信号的传播一般——柏妍的身体变得酥酥麻麻,从指间开始缓缓麻痹,从心灵深处活水解禁。
夜晚滑入柏妍的意识,等到反应过来,柏妍和任杏二人已经躺在床上。柏妍紧紧贴着任杏,闻着头发散发出的淡雅香气。这究竟是记忆,还是想象,还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共鸣,柏妍分析不出来,但她真切希望时间永远定格成任杏的轮廓,以后活着的每一刻都有她的影子伴随。校服被丢在床尾,无序地堆在一起,内裤与内衣放在最上层。柏妍的胸脯平坦,青春期的发育仅限身高以及变声,胸脯的起伏没有被激素改变。而任杏的胸脯起伏更为明显,虽不至于令经过的男人们驻足观望,但也能在衣服下划出完美的曲线。一副和谐的女性躯体。唯一不和谐的,是乳房上有一颗黑痣。柏妍望着黑痣,像是猴子望着藤上的葡萄一般。任杏明白她的意思,把她拥入怀中,任由她吮吸。
任杏的身体开始扭动,伴随着诱惑的鸣叫。有一股暖流包裹着她,肌肤与肌肤之间的空隙好似被抹平,柏妍清晰地感受着身体的膨胀。
双月挂在任杏的眼中,漆黑的池子里闪着洁白冷峻的光芒。任杏把头发拨到一边,依稀看见耳朵的轮廓。她的手在月光中揉捏着,无形之物正逐渐变得清晰。最终,任杏握着一个象牙色的柱状物体。她扭了一下,和橡胶一般有着一定的弹性。
“这是时间的楔子,能够把我们链接在一起。”月光勾勒出任杏的躯体,保护她不受黑暗侵蚀。“我的肉身已经没办法这个时间存在。”
她将柏妍的两条大腿分开,身体向她压去,乳头与乳头似是而非地碰在一起。那根象牙色的用具已经恰到好处地安放在她的股间。
柏妍的肛门感受到一股压力,她有些恍惚,以为会从另一个入口进去。
“只有这里,还未被玷污。”任杏说。
随着柱状物缓缓进入,她感受到撕心的痛苦,干涸的内腔被填满、抽动,括约肌被无情的扩大。这和她想象中的性爱完全不同,两个相爱之人的性爱竟会如此痛苦。柏妍的表情被苦痛所扭曲,露出瘆人的表情,她觉得自己像是金子一马笔下的恶魔。
“苦痛是更生的过程。”任杏捧着她的脸说,“如果痛,可以咬住我。”
柏妍用双手环抱着任杏的颈,把头埋在头发之间,以她的气息镇痛。
一股莫名的压力作用在柏妍阴部与肛门之间——陌生的器官——让阴道缓缓湿润。她在脑中检索,这个器官唯一可能的名字只有一个——前列腺。她作为女性活了十六年,前列腺不应该出现在她的体内。但这股感官上的刺激是实实在在的,就和任杏手腕上的跳动一样,是生的象征。汩汩湿润的欲望正从身体深处迸发,没有发泄的口径。如今无暇顾及。柏妍深呼吸,身体已经能够适应括约肌的痛楚,她尝试将身体放松,躺在床上,默默看着她。这是一场没有亲吻的性爱。柏妍这么想到,她有些哀伤,自己将不再能够亲吻任杏,她能感受到,从任杏存在的本身感受到。甚至这一场性爱之后,她将不复存在于自己的世界之中。因为这是更生,因为这是创世。
任杏停下动作,把柱状物留在她体内。俯下身,用嘴唇为她拭去泪滴。
《家的减载》——宗族与国家中的“人”的缺失《双月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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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roro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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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大家也拉屎通畅,天天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