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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面——武器于大地驰骋之日
和往常一样,他穿着姐姐的裙子等待回校的电车。和往常一样,他站在远离人群的地方等待电车靠站。和往常一样,与弟妹们错开十分钟出门,为的是隐藏自己与他们的血亲身份。唯一和往常不同的,是电车由于上一站有人自杀而导致误点。
电车带着还未干透的血迹和人的残骸停靠。引来了成群的乌鸦站在月台的边沿,唤得天都暗了几分,云像是要压倒在人类身上一般摇摇欲坠。如果父亲看到了一定会很高兴吧,他这么想着。然而无人在意,只有不停的对自杀者的咒骂声。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弟妹正在离他十米处的距离,跟在队伍后面默默登上电车。
车上原本的人并不多,大多是身着鲜艳衣服的女生们。所有人都知道她们要去哪里。这程车的终点便是距离驻军军区一步之隔的商业街,这个国家的女人要想过上美好的生活,唯有寄希望于外国士兵能够将自己带走。
站在车厢的最后,默默听着房屋中介对女人们推销商业街附近被废弃的房子。口中所说的话似乎是密谋着什么一般,尽说些“海军第六中队第七分部已经把当地征用啦,那些房子的主人都死在了战场上,所以价格很便宜哟。而且已经改造成适合居住的样式,透明的橱窗都已经换成正常的墙壁咯。”等等听不懂的话语。
至于女人们为何去那,他毫无头绪。印象中在轰炸还未大肆发生之前,那不过是普通的商业地段。直到外国的士兵正式踏上这片土地,带来截然不同的意识。路上的妇女变成免费的雏妓,男人变成苦力,苦难的坚持变成了剥削的工具,这座城市唯一有价值的就只剩下女性。
车厢头部突然传来刺耳的耻笑声,把电车中的所有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你们看那个人呀,它长得就像穿着裙褂的猴子!”落在身上的注意力变成了尖锐的嘲笑。
“要我说呀,它头上的瘢痕更像鼻涕虫!”说话的正是弟妹的同学们。
“不!他是…他是…他是从狗粪里爬出的蛆!止不住地扭动,止不住地朝着粪坑里游去!”刚上小学的弟妹们平滑地顺着同学们的话语说下去。可车厢内的人都觉得这句话的幽默已经到了“三而竭”的地步,尽管如此还是被那虚荣的自尊引导,照样癫狂的笑着,仿佛世界上没有更幽默的事情了一般。
地产中介和女郎们把头转向他,先是咯咯地笑着,随后被他的外貌所惊吓。女郎们佯装对房屋有意思,和中介搭起话。中介也希望将自己的注意力转到别处。“如何?喜欢的话现在就能参观房子。”
“我像是那种没有人要的女人吗?”她煞有介事地望了望手中这副时针从右下旋转到顶端的手表。明眼人一眼就能分辨出这是弱者维护微不足道的自尊。
“那要不明天?那里也有我们的中介事务所。”西装革履的中介也望了望手中从右下旋转到顶端的手表。
“我说了不去。”另一位女士大声说。
“没见识的乡巴佬。”某一位地产中介小声说。
电车停靠了,他等到弟妹们下车后,在车门关上之际下了车。
天空吊着着厚厚的云层,如同下垂的乳房一般,保不定什么时候会泻下粉白色的乳液。教学楼外的白色墙面被秋风吹得发黄,窗帘在空中击打出扑扑的声音,和大雁的翅膀击打空气的声音一致。进入学校,嗡嗡作响的交谈声不断回荡。苍蝇不依不挠地跟随着被值日生清理走的鸟儿尸体。尸体留下的痕迹,无论怎么用拖把清洗也无法弄干净。
今天的教室异常的骚动,以至于他回来后居然无人对他调侃。他怀着未被羞辱的惴惴不安在自己的座位上度过难得平静的五分钟。班主任从门口进入,身后跟着一位少女。少女头发及肩,头发从中间分开,露出恰到好处的额头。眼睛拥有不一般的明亮,好比湖底凝结的晶滴。她不失好奇地四处张望着,眉眼间透露一股疑惑。
“这是新转来的同学,我也不说太多了,也没有必要自我介绍,反正迟早也会认识的。总而言之,玩闹的事情,你们别太过火了,弄伤了任何人给我惹上麻烦,你们的日子也不会好过。”老师拔下固定头发的钢笔,朝他身边的空位指去,“你就坐那里吧。” 班级传来阵阵哀嚎,他们并不满意转学生坐在他的旁边。
转学生踏着小心翼翼的步伐,同学校其他奔放狂野的女生不同,端庄地像是漫步在荷叶上一般。同班的女生们面对眼中的做作行径发出不齿的嗤嗤声,男生们望着她止不住地吞咽口水。
转学生走到他的身边,视线互相对上,转学生眼中的疑惑一扫而空。
“你好呀,你叫什么名字呀。”转学生说。
他呆呆地望着转学生,思索着是否是跟自己对话。
“抱歉抱歉,应该由我先来做自我介绍才对。我叫任杏。”转学生说。
“信。”这个字吐出的同时他的头狠狠点了一下,“叫我信就好。”信觉得说的不够清楚,况且刚刚的动作难免会让人疑惑自己是刚学会说话的机器人。
“信”,任杏饶有趣味地重复了一次,“真是个好名字。我刚来到这里不久,你下课后能带我转转嘛?好多事情想要弄懂。”
信点了点头。
老师咳了几声,学生们的闹腾渐渐平缓。然后在黑板上写下了几串陌生的英文字符,每一行英文之间写下音阶。对着下面的学生说:“今天我们不教别的,就教这一首歌。”
“这不是外国的国歌吗?”
“外国本国的,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让大家学习英语罢了。”
学生们大声唱着外文歌,口音之重,如果不知道歌词想必是听不懂的。信的嘴巴没有跟上节奏,永远放慢半拍。他望着任杏出了神,在她的身上,信感受到了某种独特的玩意。
藤蔓从地面伸出,扒到天台,整面后墙都被植物覆盖。如果你站在楼下朝上望去,能看见一对少男少女正站在天台上。信和柏妍站在栏杆旁,向她介绍这个地方。这是卖鱼的,这是卖零食的,这是卖蔬菜的。如此功能性的介绍并非是不耐烦的敷衍,而是信实在不知这里有什么需要特别介绍的地方,便一股脑地讲了出来。
“那个地方是什么?”任杏手扒在菱形孔洞的铁丝网上,指着远处的以铁轨做直径的环状物。
“那个是用来做列车调度的,车厢能够以圆弧状运动,连接不同的轨道。里面一般装着的是驻军的物资,经过这个系统能将武器军粮运往各个方向。在这个调度系统建成的一日,大大的横幅上挂着:武器驰骋之日(today is the day when weapons learn to run)”
“可真方便。”
“是的,对我们用武力也很方便。”
“列车坐起来是什么感觉?”
“我也不清楚,打从生下来就没有离开过。”
“那么一定很了解这个地方了吧。”
“依情况,回家的路还是能找得到的。”
“说话怪好笑的。”任杏露出笑脸。
信不知好笑的地方在哪,他只是如实禀报。“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信问。
“我也说不好,不能说远,但也不能说近。”
“跟没有说一样。”
“脑子笨!不知该怎么形容。你就把我当作是从海上来的。”
信环望包裹着镇子的山。“哪里有海。”
“山的那边就是海,明白了吗?”
信摇摇头。
“这样,大气水循环你明白吧。你深呼吸一口气,有多大就吸多大,最好把肺也吸爆了!”
信头仰到半空,大吸一口气,试图找到海的感觉。可信没有海的概念,精神中的海洋与肉身的感受之间有着泾渭分明的边界,光是靠想象是无法引导出海洋的味道。
“能感受到吗?”
“还是没有头绪。”
“没事,以后姐姐带你去看看就一清二楚了。”信第一次见到如此灿烂的笑容
镇子中线上的房子翻新了四五次终于稳定下来。战时,轰炸机黑手党不时从天空飞过,落下一排排炸弹。直到现在,镇子的郊外还有几个弹坑,据说是轰炸机回程时还留有弹药,只好随便找个地方丢弃。村民政府自行修葺中线上的房子,就在将要封顶的时候又再一次轰炸,村民们还是不服气,共同一次又一次修葺。直到他们的国家辜负了他们,对着敌军投降。直到对方的士兵驻扎在这里,修葺工作才真正停止。木制房顶之间的街道中不时窜出打闹的小孩。光着屁股的小孩们并不知道大洋的彼岸正发生着什么,只能眼睁睁地望着黄头发绿眼睛的驻军被送上皮卡送走。流氓、酒鬼,大中午地呜唷呜唷地在大街上叫着,游行般在街上跑呀跳呀的,快活极了。信忽然觉得面前的任杏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说话用词干脆,但不紧不慢。独特的娴静在她的周围形成相当的力场,光是站在她的身旁癫狂的心都能平静下来。
与任杏分手后,信不知为何,止不住的欢欣,在河堤旁跳步回家。他忽觉身边的一切都变得可爱,落霞勾勒出橘猫般的云絮,河流成了游动的银带鱼,蓑衣虫也都变得富有意义起来。顾不得自己怪异的行为将身边的生灵们惊吓,只想将这欢愉藏在心底。
信回家的路线最近的当然是从学校附近的电车站上车,坐一个站再往郊区走二十分钟。今天为了与任杏在镇子中游荡,只好从镇子中线的南侧出去,经过墓园,走四十分钟到达具有历史意义的宅子中。
父亲是一个近乎癫狂的观鸟者,只要是空闲时间便会到林中追踪鸟类的踪迹,甚至家中的窗户布置的统统不是晴天娃娃或是风铃等一般家庭会放置的玩意,放置的都是些叫不上名的行迹诡异的木头鸟,由具有一定刚性的棍子吊着,风稍稍一吹便会舞动翅膀。
家里的中堂挂着哥哥的黑白的画像,面容微笑地望着天井。每次信看见哥哥的遗像心里好像被强韧的鱼杆弹到空中,脱离幽深的冰面,在阳光之下不断翻腾。哥哥比信大八岁,是一位不可挑剔的长子,可以说有了他,父亲的家庭地位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拿了数不胜数的奖状,体育第一,学习第一,与人和善,不会以自己的才华咄咄逼人。至少信没有因为哥哥的才华而自艾,也不曾憎恨过他。妈妈在他的面前总是面带笑容,具有明显的偏爱,而哥哥却又能将这份偏爱分配到弟妹们的身上而不引起嫉妒。
哥哥死了四年,因什么而死的完全不知道,只是突然像是发了疯地一样朝着墙壁撞去,母亲眼里噙着泪把他捆在院子中的树上,每天为他擦身喂饭,可还是等不到哥哥痊愈的那天。某一天早晨,妈妈看见地上的舌头,激动地晕了过去。家里什么也不剩了,仅有死亡的阴影挂在壁上。
其余的孩子们,身上多少都有一些独特的才能,并且都是能够当作职业而不是谋生手段的程度。大姐能够拉低音提琴,小弟能够当上西洋画家,妹妹会成为刺剑选手。军官的孩子生下来就会是军官,财阀的孩子生下来就会是财阀,他们的孩子长大后会成为他们的父辈,而自己也会以某种方式在其孩子身上延续。信的手足们都被冠以某种崇高的希望,所过的生活不单单是单纯的过日子,更是具有某种指向性的培养。唯独信一人,能够拿的出手的固有属性或许只有令人发指的理解力。对自身处境的坦然接受。对梦想的坦然放弃。对身边遭受的事情进行理性的分析,不歇斯底里,不自怨自艾,具有包容性地活着。简直正如宅子中的幽灵一般,只得给人不安的氛围。然而,幽灵般的信却对这个房子的节奏最为了解。哪两位的衣服不得放在一起,哪一位的玩具总会丢失在沙发的背后,谁对坚果过敏,各人马克杯的样式都了然于胸。他能做的事情也仅限于这些。
信——出生开始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男生,第二十三对染色体是XY,具有阴茎。唯一的缺陷是只有一个睾丸。家中一共有七个孩子,他在家中排行第五,一个哥哥,两个姐姐,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他恰好处在中间。父母只有一对,自然无法对所有的孩子给予相同的照料。他便是在无人在意的夹缝中默默活着。父亲是一间大型药企的研究员,母亲是著名的模特儿,因此才有足够的财富支撑起七个小孩的开支。可即便如此,父母的恩惠甘霖从未降临在他的身上,不曾为他增添新衣,不曾为他读睡前读物,不曾对他袒露爱意。比起血亲,更像是童话中的仙杜瑞拉。
到达青春期后,身体的发育仅限于身高体重,没有长出男人该有的喉结,声音依旧保持稚嫩,电话的那头往往听不出他的性别。
家里照顾母亲的只有信一人,其余人(包括父亲)自哥哥去世后就对母亲不闻不问,当作杂物放在仓库中。在发潮昏黄的衣物遮蔽下,母亲的身体多少还能看见模特的窈窕,而高傲与光鲜的冷峻随着肌肉萎缩于躯干之中。她面带愁容地坐在藤椅上,一动不动地望着,不,望着或许不准确,用瞧或许更为合适。也不对,瞧也无法很好地形容她的目光。她的眼睛睁着,接收的却不是外界的信息,她在刻意地躲避外界。眼珠子朝外,视线却盯着她那空空如也的内核。全然不是活着的人该有的视线。
一墙之隔的父亲的卧室门半掩着,从里面传来阵阵诱惑的呻吟,还有母亲以前身上特有的淡雅香气。信眯起眼睛,将视线挤压成适合门缝的形状。
父亲正和陌生的女人赤身裸体地在床上翻涌。女人坐在父亲的阴茎上随着身体的波动颤抖。她的脸上布满了诱惑的红晕,明明表情看起来并不那么舒爽,可信依然捕捉到超越肉体的欢愉。她将自己的头发甩向一边,睁开眼睛,恰巧与信对视。信感觉自己的脸再一次变得红热,羞愧感汹涌袭来,自己想走却走不了。她用余光瞄了几眼,挑逗般地笑了起来。嘴角的那颗痣尤其抓眼,就和连衣裙下若隐若现乳头一般。信不自觉地跟着父亲的频率喘气。她也似乎察觉到信的反应,将整个身体趴在父亲那宽厚的身体上,咬着父亲的耳朵,从耳根一直吻到脖颈。她的乳房在父亲的身体上扫荡,圆润的屁股被父亲强有力的双手抓得变形。随着画面的强烈震动,父亲疲软地摊在床上。那位女人从他的身上爬下,用圆润的乳房揉搓着父亲的阴茎。她的舌头舔舐着父亲红肿的龟头,每一寸都处理得干干净净。
信转身躲在墙后,在脑中处理着所见到的信息。为什么她如此幸福?这种幸福是只有男人才能给予的吗?父亲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幸福的吗?
“是不是很好看呀,小弟弟。”一晃神,女人已经穿好了衣服,身上除了香气之外,还有一丝虚脱的味道。女人捏了一下信的脸蛋。手指的香味麻痹了他的神经,下体渐渐变得敏感僵硬,不受控制。还好自己的裙子有裙撑遮住。
“走吧。不用管他。”父亲瞥了信一眼,像是看着路上被踩死的蜗牛一样。
“今晚见,小弟弟。”女人趁着父亲看不见,俯下身子低声说。信看到她胸间还未干透的精液。
信在冰冷的饭桌上吃完饭,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中。饭桌上的父亲没有异样,刚刚的撞破仅仅令他扫兴,而不是尴尬。信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却找不到答案。同样找不到答案的还有一件事,为什么自己成了这个家庭中最低的阶级。家里的所有人都在忍受信的存在,与其说一同生活,不如说是只能接受他与他们共住。旁人来到家中总会称赞父亲是一位开明的父亲,儿子穿着女装也都不加干涉。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信才意识到自己是某人的儿子。这些信息在同校生家长的信息网中流转,渐渐传成了奇妙的形式。譬如自己的父亲爱好女装男子,哥哥正是无法接受这件事而自杀。信也被父亲侵犯。信默默听着学生口中被扭曲的信息,没有想要反驳的意思。反正说什么他们也不会信吧,对于孩子来说父母口中的话语就和真理一般。站在他们的角度,我也只是“当事人”,无论说什么他们也不会信。更应该得到教育的反而是说话不负责任的家长们,信想。
等到窗外夜莺啼鸣,两个月亮挂在深紫色的夜幕上,秋息将知了从树上扫落。信穿上哥哥留下的外套,前往和任杏约定好的地方。
明天是节假日,驻军得以有自由活动的时间。较之以往,镇子更加危险。禁止伤害平民的协议也因真正能够作为执法者的机关还不存在而沦为了敷衍的外交辞令。依旧不时传出侵犯妇女的流言。尤其是他们正一批批地被运往另一个战场上,还能留在这里的士兵想必会更加癫狂。因此信和柏妍相约在郊野的墓园之中。
墓园安放着的都是在战争中死去的战士们。并非所有的墓碑之下都有棺材,都有尸体。更确切的说,具有尸体的墓碑是少数。双方实力悬殊,与其说是战争,不如说单方面的屠杀。官方宣称的战损比是1:30,实际上或许比这还要夸张。也正因如此,这些墓碑不过是根据流出的名单所建造的,只有少数幸运儿的躯体能够回归土地。
墓园中没有人影,凉风叟叟,增添几分寒意。信不得不把自己的衣服再一次裹紧,衣服上还有哥哥的味道,好似穿越时空再次拥抱自己一样。信本打算出去寻找任杏,担忧她半路着凉晕倒或是被敌军盯上。可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会儿,如果自己贸贸然离开估计会让她疑惑。望着这么多的墓碑,有关哥哥死亡的记忆慢慢复现。
哥哥的尸体在葬礼前就已经被处理,具体如何处置并不清楚。家里没有凭空多出骨灰盒,墓园中也没有多出哥哥的墓碑,海葬就更加不可能,毕竟这里距离海还有一段距离。葬礼的当天同样是类似今天那般具有深深的秋意,天上飘着雾状的薄薄的云,日光却不亢奋,只是淡淡地抚摸着众人的背脊。知了正式退场,只有蓑衣虫趴在树上振翅。完美的秋意,完美的静寂。神甫对着空空如也的棺材念着悼词,具体是什么已经记不清楚。信并没有认真听,满脑子都在想着究竟哥哥为什么会变成那种样子。
有人拍了拍信的肩膀,来者不是任杏。是墓地的管理员老头。
“这里已经关咯。不要在这里玩。”管理员说。
“我是在这等人的。”
“那也不要在这儿等呀,怪吓人的。”
“除了你也没有别的人了吧。”
“我的工作也是很辛苦的。别说的好像我没有存在的意义一样。你说话就和我以前见到的一个人一样,果断,不经大脑,往好了说是率直,往差了说是刻薄!”管理员瘸着腿走到石椅旁,双手扶着膝盖坐下。右手小指的空缺尤其抓眼。
“你的手指怎么了?”
“就是我刚刚所说的那个人干的!”管理员跺了跺脚,“不过还真得多谢她,要不是她我也想不起以前的事情,意识无法来到这一边。你身上也有类似她的味道。”
“她的味道?”
“是的。闻起来就知道是干大事的味道。”
“干大事。具体是什么呢?”
“不清楚!弄不明白!我已经来到这里,是什么也完全和我没关系了!大概是环游世界那一类!”管理员气得手舞足蹈。
“为什么是环游世界?”
“你这小孩怎么这么多问题。环游世界就是环游世界,世界这么大,有什么事情能大得过这个世界呢!在我们那,问起小孩的梦想都清一色是这个答案。”
“谁要环游世界呀。”任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穿着的还是今天的制服。
“鹦鹉螺号的尼莫船长。”管理员说。
“是伦敦的福格才对。”柏妍纠正道。
“在天上可算不上什么环游世界。”管理员固执地说。“环游世界一定要沿着海洋走一圈才行。美洲大陆走一圈、大洋洲走一圈、欧亚非大陆走一圈,路径一定要和老师所教的一笔画世界地图一模一样才行!最好还要光着脚踏在海滩上一边喊着:马里奥和海滩公主(Mario and princess Beach)!”
“怎么还蹦出个马里奥呀!”
“这只是象征生死的意象,懂的人自然会懂!不懂的人没有解释的必要!”
“古板的家伙!明明横绕地球一圈也算得上不是吗?”任杏不服输。
“在天上那不就只是为了环绕而环绕吗?那这么说,我面前播放八十天的天空视频,和他所见的相差无几。”
“谬论!诡辩!”任杏说。“难不成你去过别的地方来着?”
“当然!越南、朝鲜、冲绳、夏威夷,每一个地方都去过!你瞧,我腿上的伤就是这么来的!”管理员指了指膝盖上的伤。
“你说说谁对!”任杏问身旁的信。
“抱歉,我全都听不懂。海洋也是,梦想也是,世界也是。”
“把我们说得像坏人一样呢。”管理员说。“没有看过儒勒·凡尔纳的小说不是你的错来着。”
云恰好遮住月亮,空气一下子冷了起来。“哎呀,好啦,我不是故意的。可你真该看看凡尔纳的小说。”
“我会看的。”
“老头怎么哪儿都去过。”任杏问。
“同样的话可以问问在这里的外国士兵们哦。从战场退下来后在一间公寓内当管理员。接着就到这里了。”管理员这么说着。事件与事件之间的连接被有意地避开,信听起来莫名其妙。
“从前管理活人住的地方,现在管理死人住的地方。专业对口嘛。”任杏却能明白他的意思。
管理员咳嗽了几声,大口喘着气,呼吸道发出厚重的声音。“我也不打扰你们了,可不要干坏事哟。下面的人看到会妒忌的。”管理员接着说。
坏事。虽然他没有挑明,但信知道所谓的坏事是今天在父亲房间看到的事情。为什么说是坏事呢?明明他们都如此开心。
“为什么要环游世界?”信问。
“喜欢就去。或许有征服世界的快感来着。”
“世界很大吗?”
任杏将头凑到信的面前,好奇地盯着,像是被母亲喊去数豌豆的小孩。信的鼻尖能感受到任杏的气息,自己却不敢呼一口气。“笨!当然大了!”
空空如也的黑暗包裹住二人,模糊了对于空间的感受。
任杏坐在旁边,盯着圆乎乎的月亮。“月亮一直都是两个吗?”
“大概一直都是。没有见过也没有学过只有一个月亮的故事。”
“噢。”任杏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你看那两个月亮,像不像被安全带分开的乳房。”
“什么?”
“该不会连乳房都没见过吧!”
信想起今天下午所看见的那个女人。“看倒是看过。可意味着什么不知道。”
“哪还有什么意味,A就是A,B就是B。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可她的身上还有欢愉。在用乳房揉搓阴茎的时候她的眼睛是欢愉的。”
“那个就叫做爱啦!性爱的欢愉除了物理上的规格之外,更为重要的是二人的意志合一。我想你所见到的二人必定产生了不可动摇的联系。”
“爱。”
如此陌生的词汇。
浓密的黑影移动到双月的面前,经过过滤后的月光滴在二人身上多少有些凄凉。信不自觉地将自己的身体靠向任杏。她的体温愈发实体,在空无一物的虚空中精准地击中信的身体。突然间,信觉得自己的身体什么也算不上,比起任杏那日光下的躯干,自己的肉身简直与被自行车碾过的老鼠无异。残缺、没有生机。信控制自己与那引力做抵抗,像是天上的两个月亮一样似是而非地靠在一起。任杏转过头望了望信,将自己的脑袋靠在信的肩头。
任杏问起信的家境,信开始孜孜不倦地讲起哥哥以前的事情,别的兄弟姐妹不过一句话带过。任杏饶有兴致地听着。信看着任杏那可以算得上虔诚的表情,忽觉自己成了某种宗教性的传教士。可哥哥本身的确具有某种神性——至少对于自己来说,无论怎么叙述都只会变成这样。
“如此完美无暇的人生,简直就和圣人一样呢。”任杏说。
“我也只是尽可能地复述事实。”
“不知活得痛不痛苦。”
信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
“打比方。世界总有些大度的人,对伤害过自己的人给予第二次机会。可正是这种思想,才会让自己堕落成施害者,并给自己第二次机会。所以,全然完美无瑕的人生也就意味着从出生开始便有某种道德性的本能。无需经历互相伤害的经验便能懂得道德为何物。对于人类这种经验性总和构成的生物来说,完美无暇的人生大概是不存在的吧。也就意味着他自一出生就对自己歇斯底里,寸毫不让。对自己的本能产生了恐惧,进而否定自己。一瞬间闪过的恶念也会成为动摇自己身而为人的事实。或许在你们眼中他是完美无瑕的亲人,可在他自己眼中或许只是不值得亲昵的伪善者吧。将自己全身心奉献在家庭之中也只是通过赎罪的方法让自己好受一些。”任杏摸索了发凉的小臂。“那么你想成为你的哥哥吗?”任杏问。
“从没有想过。感觉是遥不可及的事情。而且我的人生已经不是完美无瑕了。就连性别也不能确定。”
“不觉得很冷嘛。我们来玩个游戏吧。”任杏将信像萝卜一样从地上拔了起来。“这里的墓碑上都有名字。为保公平,我们互相给对方选一个姓氏,数数看这个地方有多少个姓这个字的人,看看谁数的多。怎么样?”
“如果你坚持的话。”
当信意识到自己正盯着任杏,她已经数到二十米远的墓碑,在幽暗的黑夜若隐若现。然而视线却依旧不想移开。这一行为已经超出了意识,成了某种必要、长久训练而来的生物反应——好似心脏无意识地跳动一般,只要一刻看不见她便心痒痒。她是那么活泼、靓丽、生命力洋溢。在失去了肉身的死者之间雀跃地辗转,想必也会惹得亡灵妒嫉。她的肉身具有某种稳固的事物,甚至称其为存在的意义也不为过。
任杏在不远处喊道,“再不快点我就要赢咯。”她的声音让清冷的寂静都温暖了起来。
果不其然,任杏数到二十六个,而信只数到十六个。或许当中有遗漏的可能,不过信没有继续复核。
“不错嘛,作为初学者来说能发现这个数量很不错。”任杏的额头坠着几滴水珠,分不出是否深夜的露水凝结。
信的身体热了起来,外套下的衣服被薄薄打湿。热浪从衣服的缝隙间涌出。信将衣服半脱,袖子在手腕处卷了起来。
“这个时候就把衣服脱掉好了吧。”任杏说。“可不要妄想我会帮你噢。”
信在脱衣服的过程,才想起来自己是否应该询问任杏是否需要外套。
“现在就不用问我要不要穿衣服啦!榆木脑袋!”任杏像是读懂他的心一样,佯装生气。“你注意到那些相同名字的墓碑之间有什么区别吗?”她像是玩捉迷藏的小朋友一样充满期待,很明显问题之后还有别的意义。
“我只看到形状有不同。”
“是吧,让你分约翰一号、约翰二号,分辨不出来吧。一旦死了,他们体内的玩意就与这个物质世界脱离,再也无法以物质的投射体现他们自身,他们已经失去了可能性,成为了寡淡无味的名字,呆板的定义。成为某个人的可能性被全部抹杀。不过你还活着,你还有无穷的可能。”
“可以的话,我更想就这么死了,投入轮回(Reincarnation)之中,祈求自己的血脉能够将我联系至哥哥。”
“寄希望于梦境?然后再次在这个世界睁开梦眼惺忪的眼睛?结果发现自己依旧没有得到满足,再一次沉沉睡去吗?拜托,你可是活生生的人。你身上所承载的可是千百年前共你在同一片大陆上生活的人们的希望与努力!正是这些一点一滴意想不到的转折构成了我们的遗传因子,我们的身上才拥有如此相似的本质,彼此之间才有相互理解的可能不是吗?”
“我……”信本想开口为自己开脱,可他不知道后面应该接点什么。不要说“我”这个字了,就连“我”是什么,他都不能够确定下来。哪怕站在镜子前都无法信誓旦旦地给自己答案。 “我不知道这个意义是什么,它在我身上或许会扭曲地不成样子。”
床上,下午父亲与情妇交合的场景不问自来,信想转身离开,试图将这件事情归于自己精神错乱的产物。而它偏偏将信禁锢在原地,撑开了他的眼睑,几乎是精神矫正般强制他目睹这一切。二人浑然一体,肉体的界限进一步模糊。望着二人的情形,信止不住地用手抚摸着自己。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做,这么深刻地感受自己的肌肤的组成。是如此粗糙,如此不近人情。情妇那挑逗的眼神,如今变成了令人憎恨的嘲弄。信的手指狠狠嵌入肌肤,试图触及自己肌肤之内的本质。他想起任杏,在墓园之中为自己脱去外套,那若隐若现却关键的体温传达至自己身体的感觉,是该如何令人满足。而自己离了她该如何是好!这难不成就是所谓的肉身的意义吗,想要从属某人,想要成为旁人身体的组成部分。
热烈、燥热,体内本应早已冷却的欢乐之火再一次燃起。信就像扑火的飞蛾一样渴求着温暖。他发现自己引以为豪的谦卑、自我认识是如此的虚伪。长久以来坚持活在伪善者的阴影之下,从不肯正面看自己一眼,就把自己的本质也给欺骗了。自己引以自豪的理解力不过是高超的欺骗技巧的谎言,不断通过情感的教化将自己变成如今的模样。真正的本我和母亲一般被囚禁在宅子之中。
梦中,漆黑一片,就与今晚空无一物的夜色一样。那个与自己父亲交合的女人再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最为诡异的是,她的下半身竟与蟒蛇一样。
“弟弟你好,我说过我们今晚会见面的吧。”她一摇一摆地荡到信的面前。
“记得十分清楚。正纳闷你会怎么出现。”
“理解力不错,谈起事情来想必很轻松。”
“在你谈起问题之前,我能问你事情吗?”
“当然。”
“你和我的父亲交合,幸福吗?”
她似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会问在自己身上,沉默了好一会儿。“我想是的,应该算是幸福的。”
“你爱他是吗?”
“就情感来说,是的。就逻辑来说,不是。”她背过身子,露出白皙的背。“你会恨我吗?”
“为什么?”
“因为我夺取了你母亲本该在的位置。”
“不清楚。这是真的不清楚,母亲的身躯已经失去了意义,父亲这样做合情合理。”
“身躯的意义。”她重复了一次。“身躯的意义是什么呢?”
“不明白,我想应该是某种有吸引力的事情。一旦接触到就不会想要离开,想要把自己身心都交予别人。”信说。
“美妙的意义。”她稍稍停顿,像是整理他说的话一样。“你不愧是世界的原点。你的理解力果然无与伦比。”
“世界的原点?”
“我们的世界是虚假的,不过是对面世界的结构性的投射。山、川、草、木、花、鸟、雨、虫,都不过是它们世界的影子。包括你我。我们每一个人都在那个世界有着本体,一一对应。它们若是死亡,我们也会消去,他们若是生病,我们也会疲劳。”
“我们是虚假的。”
“必须澄清的是,这里所说的‘我们’并不包括你。你是真真实实存在的。也正是你(或者说那边的你)连通了某种东西,我们的世界才得以形成。我们这个世界是以你为原点开始发散所存在的。”
“我是原点。可时间在我之前就已经存在。”
“事实真正是这样吗?”她从身后抱住信,“这仅仅是感知上的谬误。我们的世界是类似片状的一个具有曲度的平面,时间的线条在这一平面所存在,没有方向上的概念,往前走,往后走,统统都是正确的方向。时间是永恒存在的。我们所感知到的只不过是面上的其中一条。世界的原点并非是时间的起点。试想一下,你坐在海岸旁吹着秋风,数着地上知了的尸体。可你驱使你执行这一动作的意识究竟从何而来,是否在所谓历史的某一刻也有这么一个数着尸体的人。他难道不能是你吗,你们不是拥有着同样的对海洋的向往吗?究竟还缺少什么才能让他成为你呢?实际上什么也都不缺,你是这个世界的原点,肉体的概念已经不足以对你奏效。这个世界是由你而生的投影。”
“我不明白,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无需明白。时间是永恒的,我们不过是执行者。请谨记:
无条件信任自己
力量是苦痛的来源
以自身的存在而骄傲
请你,满心骄傲的活下去吧。”她说。
信在静寂中醒来,对梦中情景记得一清二楚,这还是第一次。“这个世界是以你为原点开始发散所存在的”“‘我们’并不包括你”。信不知该作何反应,这个包括于自己的世界原来是存在于自己之外的,自己并未被这个世界所接纳。
信茫然地望着窗外疯狂的蓑衣虫取代金黄色的落叶。这是个伪善的时代。默默下定决心。事实是如何也好,我只想生活在有任杏的地方。
- 作者:Dororo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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