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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面——城市鸟

早晨起来,窗户外面弥漫着滞重的湿气。能见度不过五十米。没有下雨,空气中的水滴似乎被按下了停止键漂浮在空中。楼房原本的颜色无法辨认。一夜之间,目中所及一切都成了馒头。柏妍听了昨晚的天气预报后,提前把所有门窗锁紧,外部的湿气被隔绝在外。窗外不时传来鸟鸣声。和在蒋欣家听到的大致一样,或许是每一处高层住宅都会存在的城市鸟儿。它们的巢穴大概是放置在空调外机与墙体的缝隙之中。它们的实体并未出现,每天早晨柏妍只能在阳台拾到不同的羽毛。
透过湿润的火山灰一般的空气,柏妍朝着珠江的方向望去,物理性上的影像什么也看不到。可只要她想,珠江就能在想象与现实的交汇处显现出朦胧的轮廓。
柏妍独自一人来到这间房子后,对整间房子进行了初步的探索。这间房子——无论从布置抑或是布局——与原本家中的对称性之高令人不安。阳台上插座的防溅盒、瓷砖、玻璃,统统没有被日光氧化的痕迹。顶多只是布上薄薄的象征性的一层灰。光凭这几点,柏妍无法想象这是有人居住的公寓。若是“对称性”还能以同一个小区的因由解释。那么对于能够侧写前屋主的一切也都是“零”这件事,柏妍无法明白其中奥妙。不知对方听音乐的喜好,不知洗衣机工作完毕后会将衣服留放在内部多久,同样也不知道对方是否喜爱某种可爱的人偶。柏妍走在如同是从写实画中抖落至现实的房子,不得不思考自身的处境。这间房子(或是这间房子原本的东西),是否有意识地在拒绝我,有某些不能让我发现的事物
住在这个地方已经一个星期,没有令人在意的事情,不安的感觉渐渐离开柏妍的脑中。计划同样被按下了暂停键。或者说,目前还没有类似计划的事物。柏妍每天的生活算不上充实,顶多是不断翻查蒋欣所交给她的资料,慢慢在脑中建立起一个空间,成为这幢大楼的投射。一旦脑子累了,她便用蒋欣所给的索尼Walkman听宇多田光的专辑。最后在间隙进行部分的体育运动维持身体的基本功能。
冰箱中的物资充裕,一个人至少能吃上一个月。当然柏妍并不认为自己能够逗留如此长的时间。事件的必要性蒋欣已经说过,父亲正稳步朝着她前进。
在开展计划之前还有几件必须要弄明白的事情:
任杏究竟为什么躲着蒋欣?
蒋欣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柏妍坐在沙发上,开始思考该如何切入这三个问题。她打开手机,搜索任杏的名字,结果为零。接下来她搜索了蒋欣。蒋欣拥有一定数量的资产,相信查到她并不是难事。可同样结果为零。
她接着输入:阿波罗13号。
屏幕上的前三个检索分别是:
阿波罗13号——失败的航天计划,伟大的营救奇迹!
药厂研究员失踪,L.L.股价大震荡!
慈祥父亲寻女,学校老师或是幕后黑手!
有关阿波罗13号的报道写着:1970年的4月11日,美国阿波罗13号飞船起飞进入太空。发射后的第五十六小时,飞船中的服务舱发生爆炸,两个燃料电池失效,其中一个氧气罐中的氧气不翼而飞。宇航员们寄生存希望于登月舱中。原本为两名宇航员设计的登月舱住进了三个人。NASA计算得出,可利用地月引力将困在宇宙中的登月舱调整至返地轨道。三名宇航员利用六分仪类的望远镜对自身的位置定位,终究寻到了回家的路。
阿波罗十三号并没有变成某种说着滑稽话的演艺人员的代名词。
有关药厂研究员的报道写着:在港上市的日资药企L.L.日前被曝其高级研究员失踪,有关药品临床试验被迫停止。七日股价下跌超15%。其总裁发文称:“无需担忧,有关药品的临床试验正缓缓推进,并非外界所传完全停止。我们已经提高了研究员的待遇,正加班加点赶上丢失的进度。相信不出两月,有关‘灵可宁’的研究将会得到巨大发现。”此前L.L.谈下广州净水厂的合作,利用新技术提升净水效率。据报道,“灵可宁”被誉为人类科技的结晶,一旦投入使用,人类将会再一次回归和谐。
这个公司的标志是两个重叠的L,和蒋欣所给的工服十分相像。无论是字体还是字母的大小排列,简直就是L.L.上下颠倒后的结果。但是,有关L.L.这家公司除了每年财报之外,柏妍什么也找不到。就和蒋欣一样神秘。
柏妍点开有关自己的报道。令人欣慰的是,里面并没有自己的照片,大概是出于未成年人的保护。但的确点出了自己所就读的学校。所以蒋欣所言不假,她的处境比起自己更为危险。往好处想,自己正式改头换面后还没有正式的相片,因此哪怕是刊登自己以前的照片现状也不会改变。可以肯定的是,媒体们是无法对孩子们出手的,他们无法从自己的同学中获得任何有用的信息。这件事情在大众眼中只作为寻人启事,还未正式掀起民众的注意。
最后一个问题并不是能够通过搜索获得答案的类型。因为这是一个理念(spirit)主导的世界。物质(material)服务于理念(spirit)。二十世纪中的两轮世界大战将原有的秩序(order)给摧毁了,无数的新生儿被遗弃在土地之上,渴求某种能够救世的理念。人类的巴别塔再一次被推翻了。而如今,我所经历的异变无异于第三次世界大战。
任杏的某一部分理念进入到了我的身体之中,让我成为了这个世界的新生儿,把我所有的伤疤治愈了。同时这个世界也因她的存在而产生了一定的扭曲。总而言之,目前所在的世界与原本的世界是出自同一个母亲(任杏)之手,是具有相同遗传因子而具有不同表现形式的世界。
柏妍只能总结到这,这个世界剩余的部分仍然要靠自己去发掘。
她打开书,继续读剩余的部分。故事正讲到女主人公受到追捕,只能躲在临时的住所之中。可更加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她怀孕了,并不经过“本人”的性交而是借助踏板从男主人公获得精子,就和处子受孕一般令人匪夷所思。身体的异变女主人公并不知道,因为这是发生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这是发生在未来而又是当下的事件,只有现在捧着书的柏妍清楚这件事。
这三部曲大约一百万字,前后断断续续读了三次,从头到尾一字不落。书中的故事并非多么摄人心魄,内里的隐喻也神神叨叨的,读起来得花大力气才不会走神。真正吸引她的是文字的编排。左手的书页上的文字会以隐晦的坡度向右下倾斜,而右手边书页上的文字则正正好地放置着,边界与文字的距离统统规整。这种设计上的失误反而迎合了柏妍的读书习惯。她读书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把头向右边倾去,大概是让血液流向右脑。
她庆幸自己并未遭受性暴力,不会违背自己的意愿怀上陌生人的孩子。这么想着,心里突然一颤,书页当中藏着针刺,无意地扎进心中。她很清楚,那是任杏的反应。
任杏有一个男朋友,怎么可能没有呢?只不过从来没有听她谈论起对方的存在,大概担忧柏妍会因为第三者的插足而不安。柏妍无法想象任杏会与什么样的男生恋爱,学校的男生们都是简单的被荷尔蒙支配的动物,配不上任杏的完美无瑕。可校外的男人早已被社会腐蚀,举手投足间具有父亲的影子。柏妍百思不得其解,认为任杏是不可能将自己投入到互相牺牲的关系之中。至少她的身边不会是男性。至少她的身边不会是别人。至少她的身边得是我。
任杏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随着两个女孩相处时间的减少,柏妍认为两人的生活的甜蜜不过是蜃海幻梦,与自己相处不过是无奈之举罢了。
“我说,你最近都在干嘛呢。”柏妍周一放学后躲在天台,瞒着父亲偷偷打电话给任杏。
“我只是认识了男朋友啦。”
“男朋友吗。”
“是的。”
“是什么样的人呢?”
“是一个……”任杏顿了顿,“是一个非典型的男孩子呢。”
“是这样吗。”
“有机会介绍给你认识噢,你一定不会讨厌他的!”电话那头的任杏没有听出柏妍的不悦。
柏妍躺在被夏日曝晒的地面上,裙子和白衬衫脏了也不介意。望着形形色色的云彩,将它们的形状想象成不同的动物,试图让自己的嫉妒随着思绪飘远。然而,柏妍就算是望着无规则的云彩也能将她们想象成任杏的身躯。这是任杏那杏仁般的眼睛,这是任杏那乔木枝般的手指。如若能浮在这样云上就好了。柏妍这么想着。可她立马被自己的思绪击垮。她永远到不了云端,也就意味着她永远也到不了任杏的身边。自己就像放风筝的人,她若想飞,自己只能永远留在地上,盼望情思能够以飘渺的线传达。远远地望着渐渐远去的云彩,柏妍将衬衫的扣子敞开,白色的运动内衣对着天空。她闭起眼睛转过头,闻着自己的发丝间任杏的香气,好似躺在任杏身边一般。
任杏约好周末在越秀区的一间港乐主题的咖啡店中见面,柏妍前一天晚上便考虑好自己究竟该穿什么衣服。虽然都是清一色的T恤长裤排列组合,却还是研究了好一会儿。黄色T恤配蓝色短裤,蓝色T恤配蓝色短裤,黄色T恤配橘红色短裤,直到重复的组合发生了三次,都还未尝试出令人满意的装束。要么不够活力,要么显得皮肤黑、另外也不知明天任杏会穿什么样的衣服,穿得过于花哨或许会与她格格不入。站在镜子前,甚至连自己也开始厌恶,要是自己长得再精致些就好了。
从家里乘上一号线,一直坐到东山口,也不过半个小时。柏妍提前了将近两个小时出门。一想到今天要和任杏碰面,身体便停不下来,有种从内而外的事物驱使着她,如同膝跳反射那样强烈,不可抵抗。时值盛夏,行人们无一例外撑着花花绿绿的伞。就连墨镜底下的眼睛都能看出是在皱着眉头。在太阳的照射下,颜色更加鲜艳,仿佛染料是用世上最为鲜艳的染料进一步提炼而成,艳得纯粹,艳得热烈。行人们端着咖啡四处游荡,然而他们并非有着明确的目的,墨镜下的空洞眼神无处安放,不时地转换双脚的重心,以莫名其妙的眼神对望。而对方也会报之以莫名其妙的眼神。直到双方各自找到合适的人选——认为对方的音乐品味(或许是服装品味)相似,便饶有趣味地点点头,开始寒暄起来。柏妍便这么饶有兴致地望着路上的行人打发时间。形形色色的文艺男女不断辗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这地方就是专属文艺青年的大型的婚介所,入场券就是咖啡,只不过红娘成了潮玩与音乐罢了。柏妍甚至想象得出来,当她们未婚先孕,而忧郁的男青年落荒而逃之时,女孩儿们大概也会娇凄凄地说:生死情,离别很,撕心裂肺向谁告?柏妍对这个地方没有什么好感,与这些形迹可疑的怪人有关。若不是这里的社区大多是老年人居住,没有令人恼火的小孩,柏妍也不会来到这里。这个世界着实神奇,任杏居然会生活在这么一个与她格格不入的世界之中。
不过世界便是由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组成。虽然不完全是令人满意的存在,但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属性,喜欢也好,讨厌也罢,接受这个世界本质的同时,也是在接纳那些讨人厌的人们。还好,任杏依旧还在这不失滑稽,不失厌恶,不失爱的世界。
店内正放着麦浚龙的《我在切尔诺贝利等你》。柏妍听得有些困意,却又不好意思问她到了哪里,只好仰起头,翘起椅子,机械性地模仿摇凳以作消遣。过了大概不久——至少柏妍的脖颈还未不适——眼中洁白的天花板突然冒出一个头。视线对上的一刻,对方的头发倾泻而下,恰好将柏妍遮住。柏妍呆呆地望着任杏,脑中蹦出一个念头:如果亲下去也不会被人看见吧。然而她没有,她故作惊讶地将椅子回弹,恰好撞上了任杏的脑袋。
“干嘛这样吓人。”柏妍揉着脑袋问。
“你今天怪好看的,忍不住捉弄你。”
“两者似乎没有关联吧。”柏妍望了望自己随机搭配的衣服,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论如何都是令人开心的事。称赞也好,捉弄也罢。
“你知道我来时看到什么了嘛。那位歌手岑宁儿来广州了。身边没有人跟着,也没有人认出来。但我看得可清楚了,那星图一般神秘的面容,不会错的。而且她还有几分像你来着。反正呀一望见她我便想起你。”
“真有那么像?”
“对,像极了,但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像。如果你听过她的歌,便能明白她在某些地方和你很像。都像是在极夜的沙漠中生活的骆驼。”
柏妍不知作何回答,在她听来,这句话的意思是平常并不会想起自己。
“你有什么一旦看见便会想起我的事物吗?”任杏挑着眉毛,满怀期待地听着。
“哪有这种事情。脑子在这方面尤其不妙。”柏妍赌气地将原本的话语扭曲。实际她想表达的是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她的思念无需嫁接。“硬要说的话,或许是鸟吧。城市里的鸟和你一模一样,悄咪咪地站在树上默默地观察别人,有的时候还在别人最为私密的地方扎窝。最为关键的是,都不会游泳嘛。”
“你那个男友呢,今天怎么不带出来。”柏妍开口问。
“说来话长!说是男友,但其实也没有亲密到那个程度。只是能够形容我们之间关系的词语还没发明出来。简简单单的男友或许不能概括。简而言之,相比起他,和你在一起更有意思呢。”
“真这么有意思?”柏妍虽不想多想,但总认为自己成了消遣的工具。明明该是开心才对。
“顶顶有意思。”
“怎么怪腔怪气的,喜欢和我在一起?”
“当然,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更加喜欢!”任杏说。
“接下来打算去哪里呢?”柏妍不想追问下去。
“没想好。”任杏用玻璃棒搅拌着面前的咖啡。
“那你喊我出来。”
“想见你不需要理由吧。我可不想一提起你想到的只有身上的伤痕,这样多没意思。”
柏妍等了太久,失去任杏的日子中她无从寻起,只能困在原地无助地四处搜寻。灯塔再也找不到轮船的轨迹,放眼望去都是死水一般的平淡记忆。只有从空气中的微妙气味捕捉她的碎片。回忆中的轮廓愈发朦胧,跟鱼儿吐出的泡泡一般转瞬即逝。如今她终于回来了,以意识的形态存活于自己的脑中。清晰可鉴。回忆不再是空无一人的布景厂,作为历史与记忆根植在她的脑中。记忆中的面容愈发清晰,就算是面对镜中的自己也做不到这个地步。
到了夜晚,哪怕今天几乎什么事都没干,但柏妍觉得今天格外漫长,像是又度过一次不属于自己的人生一样。
饿意汹涌袭来,从未有过的饥饿,几乎要把自己的肉体消化掉。柏妍跑到厨房,不顾物资的分配,一股脑地做了一大桌子菜。望着桌子上的菜肴,再看看时间,对自己的潜能感到惊讶。她拣了两副碗筷,乘上热气腾腾的米饭,面对面地放置着。柏妍扒了一大口饭菜,甘美的味道直冲脑门,嘴巴塞得跟仓鼠一样也停不下手。已经许久未有过如此汹涌的体会,和性爱一般美妙的进食体验。这是生命力满溢的体现。
今天恰巧是月圆之夜,农历的七月十五号,月亮似乎受到某种指引变得比以往更大。窗户外传来焚烧纸钱的味道,气味带着人们的思念渐渐飘远。白天的霾气已经荡然无存。黛蓝色的天幕中挂着断断续续的黑色的云,即便如此,能看到的星星也只有最为明亮的几颗。
柏妍没有和父亲一起去扫墓的印象,对爷爷奶奶没有,母亲方面的家人也没有,就连母亲本人也未曾有任何存在过的蛛丝马迹。父亲绝对是爱着母亲的,既然从未扫墓,或许母亲还有活着的可能。
好似希区柯克的《后窗》一般,望着柏妍对面楼宇缠绵的情人,突然有个不妙的念头。莫非这间房子的主人(即金小姐)正是负责母亲消失后的空缺。对于送上门的女性,父亲大概也不会拒绝,毕竟做爱可以将高级的爱的需求,转嫁为更为容易获取的射精需要。
看似人畜无害的夜空并非是平安的征兆。深夜,滚滚闷雷从远方涌起,惊醒了楼下的汽车,没有惊醒睡梦中的柏妍,也没有惊动站在栏杆望着柏妍的三只鸟儿。
异变,正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发生。
《双月记》(二)《双月记》(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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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roro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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