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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面——理论为致命性武器

睁开眼睛,昨晚做的梦全然忘记,只能从身体中依稀品味出情欲的余韵。耳机正放着麦浚龙与薛凯琪合唱的《结》。身体还未从困倦的泥泞脱出,却又不是能睡回笼觉的时间。精神就在这尴尬的地方浮浮沉沉,就连哈欠打得都不尽兴。看见对面床上睡着陌生的女人躺在拘束的天花板下,柏妍真的觉得自己成了One night stand 女郎——与素不相识的人产生了某种联系。对方依旧还是昨天晚上入睡时的形状,柏妍将手指放在她的鼻孔前确认了有微弱的暖流呼出。还没有被我身上的命运撕扯至碎片。柏妍想。或许京香真该设立另外一个规矩:不能与病人单独在一个封闭空间内。如有必要,则必须开一个与外界的缝隙
推开窗户(京香所立下的规矩仅限晚上),飘渺不自然的风扑面而来,令人不悦。柏妍像猫儿一样擦了擦脸,试图将脸上扫动的不可见细丝拨走。不远处,一排乌鸦并排立在发达的枝干上一动不动,阴影的遮蔽下显得更加有仿制品的味道。柏妍站在原地,报之以相同的目光。你们知道我的事情,同样的,我也明白了你们的。柏妍在心中示威。可你们无法行动,而我已经掌握了问题的核心。
“能看见你真是太好了。”柏妍对身着制服的京香说。
“这句话我说也一样。我还没死,你也没有成为One night stand的无情女子。”
“迟早的事。”
“如何,她还是这么安静吗?”
“是,没有任何动静,熟睡的婴儿一般。不过我确认过了,她身体还是活着的。”
“已经恶化到需要确认的程度了吗?听起来就像薛定谔的猫一样。”
“可能只是我多虑了。”
“好了,先把她放到轮椅上吧。”
望着金,柏妍开始怀疑自己昨天观察到身体的起伏是否只是自己的错觉,好似保险丝熔断时发生的转瞬即逝的光芒。二人推着似是而非的躯干穿过走廊,微妙的日光落在身上也没有任何感觉,失去了一切温暖的意义,只留下显而易见的颜色。京香走在外面,变得不那么亲近,有意识地阖上嘴。
一个晚上能对一个陌生人了解多深呢?人类的基因组成不过四个字母:AGTC,我们的外显性不过是排列组合的产物,是可能性的总和,身为人类的内核几乎相同。而我们却被感官的偏差所欺骗,超越人类肉身的属性却被感官所掩盖。寓言所说的盲人摸象,其意义在于摸象,寓意应是远大于其字面意思才对。却被有心者扭曲成用来嘲笑残疾人的沾沾自喜。夜色下的京香影子缓慢游到柏妍的心中,穿过隔绝一切情绪的深坑。坐在柏妍面前,没有嗅觉、视觉、触觉所干扰,直达其本质。组成京香的并非是由感官所投射出来的幻影,而是真真实实的人类,失去一切感官也能在冷峻无情的虚空之中相连。
京香走在前面,身子发出令人艳羡的动静。柏妍认真思考了邀请对方一同离开的这个提案。或许是自己的私心,也或许是自己被卷入了什么漩涡之中,柏妍第一次在任杏以外的人身上感到这股强烈的牵引力。这股牵引力将柏妍为数不多的卑微也引了出来,像是出了轨一般罪恶。
电梯前那两位计量学者依旧在电梯门前记录着开关的门。身体瘫倒在凳腿上,跟患了虫病的猫一样蹭动背部。框内除了不断出入的研究人员,还有一位身着蓝白条纹服饰的人留在人潮之中,蜷缩在角落,抖动似飘落之蝉。
在这疗养院之中,行动怪异的人虽各有参差,但在脱离世俗会干的事情的范畴上那是具有高度统一性的。因此要想以普通的话语如:小黑、小白、计量学者、倒吊人、瘦猴、小胡子,作为每一个人的代号实则不妥。名字必须取之有道,若是张冠李戴则对名字以及他们各人的特性产生了极大的蔑视。这两位戴着眼镜的学者如同卓别林以及希特勒一样对称的手性化合物,不能轻率地将他们统一用“小胡子”所代替。
京香将电梯里的那位领了出来,对着那两位学者稍加责怪地说,“研究做归做,倒是对人好些。”
“哪有对他不好!他本就是这副杞人忧天的样子,我们在太平洋对岸打个饱嗝他也会在梦中被到蹬脚。况且是他自主提出要参与到我们的计划之中,我们可是说得清清楚楚,这件事一旦开展,就无法停下,你的明白?”左眼戴着镜片的家伙对着电梯的可怜虫说。
可怜虫点了点头,貌似还惊魂未定。左眼那家伙示威地扬了扬下巴。这下该没有反驳的余地了吧。
“你们呀,为什么非得要让他进去呢,对你们的记录也没有意义吧。”
“小林,所以和你说了要读多点书才是呀。”京香的姓直接这么念起来更加亲昵,如果再在添加成“小小林”则有些令人不适了。“人不能跨过两条相同的河、代达罗斯还是什么忒修斯之船,都在阐释着运动与世界的关系。然而呀,这不过是物质世界的伪论。好似孩子问父母自己从何而来,得到的回答却是充话费送的。成了我们与世界本质的壁垒了不是?凡是我们能够叫出来的定律难道不是已经静止了吗?所有的运动的物都是建立在这些静止的定律之中。”
“还真给你弄出些名堂来了。”京香一边擦着惊魂未定的汗,却又认真地问着。“可这又和把他送进电梯有什么关系?”
“你看你说这话,就是不信任我能做成事情不是?”
“就不要用问题回答问题了。”右眼戴着镜片的学者背部在椅子上拱出反人类的弧度,发出胸腔被挤压的声音。“他想说的很简单。世上有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双。质与人、男与女、动与静、意与物,统统都是双的范畴。二者本来就是不能分割的事情。然而现在什么都要提倡个性,人也要个性地活着。这种惯性还四处发散,把理念也给玷污了。非得把‘idealism’翻译成唯心主义,‘materialism’翻译成唯物主义,明明二者本来就没有‘唯一’的意思,非得将二者放到对立面上,就连这种容易引起歧义的词西方也不常用呢。”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简直就像真理一样啦那句话。”左眼一副不满被抢风头的样子,“对了对了,‘每个人平等的变强了,实际上是每个人平等的变弱了’。这句这么富有哲学悖论的语句可要好好品味一番。所谓的双就是让大家软弱起来,把两边所说的话统一,找到调解矛盾的中间点,跟着当中的发展规律走来着。”
“什么嘛,这不就是外界所说的理中客吗?”柏妍听到左眼怪异的言论后忍不住反驳,“就连你说的话也像车轱辘话。发展规律呀,调节矛盾呀,说是言之无物也不为过。”
“什么理不理中客的。答案要你自己总结出来!这个世界没有答案,只有现象!你想呀,一根线上能叫的上名字的只有起点和终点,顶天就多个中点,可当中有无穷多个点在当中运动呢,怎么能忽略它们呢?因此要想找到传统意义上的答案肯定就是不可能的啦。它们也有存在的意义!如果忽略了这一点,把握着二元对立的世界观,那么所得到的世界肯定也是低劣、分裂的现实。
“回到电梯的话题上好了,电梯,无疑是一个不断运动中的物件。马达、缆绳、来来去去的人。将电梯分割成每一个组成部件,它们都在进行着熵增运动。零件会被磨损、修复,周而复始。然而,它作为整体却跟随着某种轨迹运行,九点是早高峰,五点是晚高峰,灯亮了会有人出来,这些都是其规律之一。无一例外,哺乳动物无需教导就有寻母本能,卵生动物会将所见第一个生物认作血亲。因此我们不能忽略运动过程所围绕着的榫卯,究竟有什么横亘在运动规律之间。”
“打比方,小说、论文一旦接受观测之后,它的内容已经固定,对外界来说它已经是静止的。剩下的获奖、阉割、改编、丰富、奉为教义、扭曲后的道听途说,统统是这个文学本身的故事,是它运动后的结果。创造者死亡后也依然一直发展。我们不能称其为堂堂正正的静止,因为这是相对的。”受到幽闭恐惧症侵害的观测样本终于开口了,“所以我才自告奋勇地参加进去,我想成为世界的一部分,找到自己的位置究竟在哪。”
“这话说的好,有爱比克泰德的韵味啦,‘扰乱人们的是对客观事件的见解,而非客观事件本身。’”左眼对惊魂已定发出肯定的赞扬。
“那么有结果了吗?”京香捧场地问。
“还没有,所谓的数值言语上的结果永远也总结不出来。但我也不会像那些哲学家一样未经验证就说什么‘国家该由哲学家统治’‘君为臣纲,父为子纲’这些不负责任的话。要让谁来其实都是一个样,最终都会演变成由蜥蜴人操纵的寡头甚至是独头政治。说不定他们现在就在我们身边。你如果觉得这句话也是不负责任的理论的话那就说吧!反正这种问题本都是建立在立场之上,根本没有什么答案来着。我就直说了,正是我对这些理论的悲观才让我不愿意去了解!我要发展自己的理论,我是我的国民,我是我的国,该把理论把握在自己手里才是呀!
“东洋有个名叫打越的人提出过这么一个有趣的可能。印度苦行僧十年如一日地去以头抢地、受苦,实际是为了找到这个世界的弱点来着。哎呀这人怎么一直在干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呀。就是这么一个动摇的决心,我们便能抓到致命性的理论,撕开宇宙的面纱,将对方堂堂正正地暴露出来!理论就是致命性的武器呀!当我把理论的利刃架在他的咽喉之时看看到时候究竟发笑的是谁!”左眼激动地说。
“也是时候休息一下该吃点早饭了吧,脑子吸收不够养分可是会变得迟钝的。理论的东西这里可是有大把时间供你研究呢。可就算研究出来了,你也只会留在这里每天重复做着相同的生计活吧。”京香拿来一辆运送重物的拖杆车,把胆小鬼放在上面。
“你看,我就说身体真的是个太不方便的东西了。”左眼对着身边揉着眼睛的右眼说。
“就不要放碗骂娘了,你能享受呼吸也都是靠着这不方便的肉身呢。就算是海伦凯勒也没有做出你这么不道德的事情呀。”右眼像是萝卜一样从地上被拔起,双手伸向天空,发出鲸鱼般的叫声,听起来舒爽极了。
“世界的本源。这种东西听起来就是要死了才能触碰得到的事情。”
“你把它想得太危险啦,说不定明天睡醒你灵光一闪就能悟道了。”
“真有这么幸福的事情就好喽,你也不想想地球伊始至今有多少生命,真有所谓的灵光一闪早就该发生了。”
“保不定恐龙就是因为这样才灭绝的吧。”
“你这就是无缘由的推测啦……”
柏妍一行人就这么听着左眼与右眼亲昵暧昧地拌嘴拌了一路。二人的言论虽说奇异,却从侧面印证出思想的光辉。就算触碰到理念这种对于友谊来说是致命性的话题却跟提及‘晚餐吃什么’一样稀松平常。半麻的脚让二人相互依着,口中说着奇妙的话,酒鬼般找着下半场。
午夜场的下半场自然是吃早餐,胆小鬼抱着膝盖蹲坐在拉杆车上。由京香推着,所留下的车辙比金的还要深刻。金所留下生的痕迹越来越少,就连乌鸦也不想多看一眼。大概是过于自轻,把自己身体的分量都给忘了吧。
饭堂中坐满了人,却万籁俱寂,咀嚼的声音都听不见。仿佛坐在这里的都是饱受牢狱之刑的半百老人,气度与自尊早就伴随滴在裤腿上的尿液飘到不知哪儿去。柏妍环视一周,才发现这地方的异色人种意外的多,想必是昨天来得匆忙,四处躲着人才没意识到的吧。而且白人也都穿着白色的外套,这下就更看不出来了。跟白色的蓑衣虫一般。这么看来,这地方的包容性的确肥沃,足够容纳各种各样的形态共同生活。
自己多少也有些想要留在这里,不作什么电梯运动的研究,或是模仿鸟鸣。做一个不折不扣的观鸟者,观察这歇斯底里的世界之中隐隐发狂的律。
他一直都是这样吗?柏妍没有出声,而是拍了拍身旁的京香,指向角落那个光着衣服看书的男子。
是啊。他说这样看书才能看得进去,外物都不过是隔膜。
京香用勺子在豌豆泥戳出一个恰好的圈,再一口吞下。雷打不动地吃着早餐。如此朴素的饭食对于柏妍来说还是过于健康了,她随意地舀上一大勺,直接放在舌根处,缺少品尝就直接吞了下肚。最让她好奇的,还是这里等间距坐着的人们。
柏妍想起在天台望着紧密分布的住宅灯光的夜晚。人们就这么生活在一墙之隔的空间中,而在生活之中,他们又会以某种方式相连接。好比这家的生活用水,是由楼下的工作人员指引,这家吃的牛扒,又是由另一家人分销。若隐若现的隔阂仿似无形的丝线,并非将人类分割成一个个原子,而是联系在人类之外的某些事物上。
那位裸着上半身看《追忆似水年华》的男子被身旁的两人架了起来,像是西部片中酗酒的客人一样。随着他走近,身上的细微的紫色针孔越来越明显。或许旁人看着只觉他失去了知觉,从身旁那两位人员的表情上不难看出,他正拼尽全力将自己的身子沉下去。他能做的反抗只有这些,让自己的伤痕尽可能被更多人看见。
京香将勺子靠向柏妍的碗,示意不要多管闲事。她不属于这里,在外面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能被卷入秘密的命运之中。
饭毕,距离离开的时间还有一段,京香柏妍一行人缓缓走在花圃中,彼此都不愿这么快分离。远处的钟楼敲了漫长的七下,柏妍没有细数,仅仅是期待着下一声“咚”的出现,试图让时间能够长一些。
花圃的规划也跟建筑的风格一样不拘一格,却又有组合的美感。香子兰、鼠尾草、薰衣草;枸橘树、石榴树、檀木,京香一一介绍着花园中的植物,语气吐露的精力异常活跃。对它们所花的心思不比住在这里的孩子们少。
柏妍跟在后面,迈步的节奏京香一致。默默盘算着自己该如何开口。她缺少恰到好处的决心开口,同时也没有机妙的场合能够让自己顺滑地引出话题。甚至,她觉得自己在心中默默算计的行为是可耻的,为什么自己不能大大方方的邀约京香一起离开呢?她值得更好的,在这个地方她无法施展力量。还有丢失性命的可能,她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
可如果是这么堂皇的理由,自己又为何会感到羞耻。柏妍觉得自己是卑劣的豺狼,想要一步步引导别人进入自己的埋伏圈中。望着京香的背影,自己却怎么也看不透,我无法理解她。要将她纳入自己的生活中或许太过自私,可那份黏糊糊的欲望我却无法抽离。她什么都没干,仅仅是站在远处对着自己勾勾手指,自己便陷入了这份土地的漩涡之中。
京香在一颗树前蹲下,在腰包中掏出了一个小铲子,配合手中的剪刀对根部的草苗作修剪。
“你知道吗?植物是很坚强的。”京香蹲着说,“如果像我这样给它折上一折,不会让植物立马死亡,还有重新生长的能力。但腐亡会让根部败坏,让根茎倒向随机的方向。比起浇水,更重要的是观察。一旦染上了病,它们就会一传十,十传百。所以要悉心照料。”
“这里的居民就像染了疫症一般,坠入了绵绵无期的午睡之中,已经被日新月异的城市时代抛去了,既无法醒来,也不愿意醒来。我能做的只有照顾他们。不被腐败所侵蚀。”京香的语气并非惆怅,幸福历历在目地刻在她的脸上。她很满意当下的生活,满意从二战时期传承到自己身上的责任。说这些话的时候,柏妍能够把握到语句中的弦外之音。
“可这里的疫症并非是自然的,不应该从源头阻断吗?”
“哪怕不在这里,他们在外面也会遭遇各式各样冲击。这是人类的病,只要有人类,就会有疫病。我很庆幸,自己还有能力照料它们。如果认定了一切努力都是徒劳,那么这件事永远不会有停止的一天。”京香体会到了柏妍的心情,而又用一个体面、委婉的方式回应了柏妍的情感。柏妍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讨论她人自由的资格。
未成年人禁止进行临床试药这种要求只要是稍有人道主义关怀的企业哪怕没有法律的限制也会遵守。L.L.则是在大众看不到的地方大肆进行试验,受试者也无法出声。法律毕竟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东西,得要有控告、上诉、审核等等繁复的流程才能奏效,能够达成这些条件的人得要有敢于朝着比自己强大许多倍的人扇巴掌的勇气。这么想来,这地方说是法外之地也不为过。
“虽然知道答案,可我还是想问你,你要和我一起逃出去吗?”柏妍打开车门,望着京香说。
“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问一个你已经知道的答案的问题呢?”京香露出了受到良好调教却不失热情的微笑。完美无瑕的平淡下,产生了不可逆转的折痕。
“不吐不快,说出来才甘心。”柏妍说。
舒爽的风不知从何而起,将京香的头发吹散,在鲜活的阳光下显现金色。京香顺着风走到了柏妍跟前,深深抱了一下。“你已经帮我说出答案了。”京香低声说,声音几乎要被风吹到失真。
“活下去。”
坐在车中,柏妍想起昨晚京香问的问题:我能借用你的名字吗?比如用在保险受益人,或者是车祸的紧急联系人。这个问题同样属于“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在这个地方,不用保险,也不会发生车祸。可她还是问了出来。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听见这句话的人是谁。京香恐怕也是想要逃跑的吧,至少必定有过这样的想法。和她说的一样,我的缘分过于汹涌,她也不能幸免。是我将她所抑制的另一面再次呼唤出来。只不过这一切发生的太晚了,她已经提前被这个地方绑在原地。如果我能够再早一些,我们说不定真的能够像《末路狂花》一样,朝着悬崖大喊。冲过去!哪怕粉身碎骨那也是朝着可知的未来赴死。
离开白鲸,再一次投入到现实的律之中,柏妍感受到猛烈的不适应。就连手中的方向盘也开始震动。MR2的引擎似乎也受到了白鲸的影响,变得混乱起来,发出的声音就像患了肺癌的狗。柏妍将手放在心脏上, 确认还在健康地跳动着。
路上,柏妍第一次按照反方向进入广州。她对这个地方的认知深了一层,看到广告牌的背面,目睹落日余晖的广州塔。除此之外,令整个城市分崩离析的力量堂而皇之地呈现在她的面前。那是死亡的力量。蒋欣的死仿佛催化剂一般,加剧了整座城市的疫病基因,开始肆无忌惮地表现出来。
究竟去哪?柏妍问了自己这个问题,或者说,这个城市迫使她思考。天上的阴影,被辗过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的烟尘,都在朝她吼着:这不欢迎你!滚出去!你不属于我!我也不会属于你的!这些话,柏妍认出来了。在她脑海中的那个说着熟悉语言的声音正是任杏。这个城市太过于了解任杏,了解这个城市生活的所有人,明白她们的弱点是什么。这座城市变成了致命性武器的酝酿场所。
MR2停在天文台面前,迟迟不知是否下车好。放入《Shall we talk》,轻叹一口气,柏妍才发觉现在已经是吐气会出现白雾的季节。窗户外阴沉沉的天随时都会下雨,空气在这阴沉之下变得缓慢,柏妍甚至能看见白色的微粒从空中飘起。把副驾驶上的M-65军装裹在身上,汽车当中的独特气息没有掩盖父亲的痕迹。柏妍感到安心,却又有些踌躇不前,像是将要离家前去战场的游子一般。赤裸裸的命运放在自己面前,没有讨论对错的余地,除了接受没有别的选择。
令柏妍意外、令整座城市意外的,黑沉的天上所降下的并非是雨,而是雪。星星点点的雪花飘然落下。柏妍好奇,这个城市的终点会是怎么样,这场雪会将这个城市改变成什么样子。可惜这座城市、柏妍对雪没有任何概念,仅从管理员的口中听过朝鲜的寒冬。她透过雪花看见了,冷冰冰的战场上是无数青春的尸体,他们的肉体降解在雪土之中,情思寄送雪花飘散。雪皑皑,人簌簌。他们的青春便是这副清冷荒芜的景象,无人可怜,化作零零数目。而自己的青春呢,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无数的巧合是否也预示着这一结局。
车上结起薄薄的霜,作为负责任的时间锚点。企鹅身穿黑白的朴实西装从昏暗的门中一摇一摆地走出,绵绵飞絮的雪更显得其像是一只真正的企鹅。自从柏妍离开后,企鹅便不再开灯,纯白色的天文台像是南极被遗弃的雪堡那般静寂。没有人前来,没有人离去,企鹅一个人生活在这。没有风、没有雨的日子,企鹅走在天文台中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脏的跳动,身体中那蓬勃发展的器官攻击着自己的身体。
他站在石台阶沿上,探着头左瞧右望,脖子跟手风琴一样拉伸扭动。偏偏就看不到坐在车中的柏妍。
“我的车有这么难认吗?”柏妍摇下车窗,对着企鹅说。
“没有心肝看,谁能想到你会在这个时候来。”
“什么时候变得没心没肺啦。”
“是你对我不够了解。”企鹅歪着身子,挤进副驾驶中。
“哟,还不请自来呢。”柏妍揶揄道。
“冷!忍心让我这个糟老头子在外面么!脖子都冻缩啦。”企鹅的脖子就跟收缩的海报一样。
“的确呀,那里面光是看着,都足够冷清。”
“冷清极了。”企鹅将手放在大腿的夹缝相互搓着。
“怎么不装个暖气?”
“让谁来?光是文书工作都能准备到明年夏天。我也不可能自己掏钱,几千块钱一个月,没必要。弄了搞不好还会被说擅自主张,罚款小事,关键是还得高价请专人在我的私人空间走来走去。那群人呀,在体系内三十年都未曾休息,说得好听一些,是他们尽忠职守;说难听些,说不定他们家里人去世了也都没有拿过假期去探望呢。”
“你在这么多年都没有涨过工资吗?”
“没有。搞不好他们都把这地方忘了,只是默默的签着工资条,钱有没有打在我的账户上我也不在意。我来这里本来就是顶替先前受伤的看守,具体有没有通知到上面换了人也不知道。好在之前留下一笔相当可观的金额,足够把下半辈子的药物都给买完。”是这样没错,作为一个吃饭只需要腐乳的男人来说,金钱的确算不上什么。
“不想过离开?”
企鹅摇摇头,幅度之大像是柏妍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冒犯这个来之不易的处境,“我没有地方要去,不会像夏目漱石一样把夏威夷看作是银河流动的终点,热海那种度假胜地我也没有兴趣。我能落得这个结局已经足够满意了。不敢再奢求什么,不做事就不会犯事,就让我的列车沿着轨道开就好。”
“哪怕前面是断桥悬崖?”
“哪怕前面是断桥悬崖。我也甘心。”企鹅坚定的语气就跟赴死的企鹅一模一样。“哎呀讲什么呢我们在,你怎么回来了?”
“累了,走不动了。”
“磨刀不误砍柴工,多休息总是好事,休息也是运动的一种。”
“我说的是这辆车,开起来有些不顺畅了,方向盘打不动,发动机也开始怪叫。”
“积碳了吧。放心,车这东西是怎么也都开不坏的。”企鹅和柏妍侧身下车,打开发动机盖,不知摸索着什么。
俗话说物似主人型,MR2陪伴了自己这么久,也还是第一次从外面细致地观察它。在它身上却看不到蒋欣的典雅。又或者说典雅并不足以代表它的特点。MR2作为古董车自然有韵味,算不上典雅,流线洋溢的更富有活力。尤其两个弹起的车前灯更显俏皮,贴个假睫毛也没问题。是不是你把我当主人了呀。
脱离了MR2后,蒋欣的形象也正式从柏妍脑中褪去。柏妍记得目睹尸体的情形,然而,她的脸却不稳定地颤动,精细的五官无法辨认。这世界属于她的位置已经没有了,她与这世界一切的联系全数消失,成了真正的孤苦伶仃的幽灵。
MR2那仿似做着开颅手术的脑袋中突然叫唤了。企鹅也应声摔倒在地。阖上的车前灯弹了出来不断闪着警示的黄光,发出尖锐的爆鸣。
“找到问题啦,这里有根线跳了出来,可把我电坏了。”
“真厉害呀,一下子就找到了,我都打算进去里面避避风头呢。”
“花个千把小时在车子上你也可以。时间的魔力可是很足的。”
二人站在沉默的风雪中,默默望着MR2。
“话说。”企鹅率先打破,“这辆车保养的挺好。上一手车主是谁?”
“一位女性。”
“合理。女孩子都喜欢这种车了么。”
“她有些不常规。”
“不常规。我和你也不常规,常规的人该开什么车呢?”企鹅反问。
柏妍原地转了一圈,停车场空荡荡的。
“电瓶车吧。”
“莫名其妙地说些什么呀。”企鹅那缺少血色的面容扭了过来,像是被动物园中的北极熊所吓一般。企鹅朝着灰蒙蒙的天呼出带有酒气的吹息,雪花都被迷得绕了路。朦胧的天色使时间显得更加暧昧,像是刚从粘腻的梦中苏醒的大脑一样,拎不清现在究竟是什么时候。“得了,得了,你的车大概是没问题了,不着急的话再进去坐一下吧。”
天文馆一如既往地冷清,地面还有企鹅拖过地的痕迹。角落的水汽仿佛催生了小块的苔藓,傻乎乎地架在那里。墙壁上脱落的墙皮又多了几块,跟企鹅脸上那干裂的皮肤一模一样。柏妍虽然对这幅光景有预期,正当看到的时候还是吓了一跳。她把路中央的水桶挪到看不到的地方,跟在企鹅后头进入内庭。
阿波罗十三号所反射的光将冬天聚拢在头顶,整个空间进一步冷了几分,柏妍和企鹅不约而同地吸了口气,寒气入体,却显得更冷了。半圆形穹顶上只有距离不同的流动的灰色,没有古怪的鸟,没有古怪的羽毛。企鹅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一样朝着空中伸出手掌,拉长男人特有的倦容,像是常年盘踞在珠江下渴求的水鬼一样。冷冽的光无情地勾勒出他的轮廓,甚至下颚都能看出端倪。
“唏,你上次不是说能听到奇怪的声音在讲话嘛。”柏妍叫停正在离开的企鹅。
“嗯?”他想了一会儿,“嗯。”
“可能是他在说话。”柏妍朝着阿波罗十三号踢了踢腿。
“你是认真的?我只是在开玩笑的。”企鹅用忧愁的眼神望着模型。“那么它都说了些什么?”
“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听了与没听差不了两样。”
“说话比我还含糊不清吗?”
“大概像舌头被剪掉了一样。”
“那样也活不下来吧。”企鹅说,“你呀,本该是大好年华,可别把自己弄得疯疯癫癫的。”
“比你可是好多了。一大清早就在喝酒。”
“有许多话都是靠着酒才能说出来呢。”
“酒入愁肠愁更愁。酒不是一个工具,没办法‘藉’着酒来做什么。”
“懂什么……”
“是你还没到年纪懂酒的好。”柏妍抢在企鹅之前说出这句话。
“真有你的。”企鹅露出难得的笑容,扯得干裂的皮肤起块。“要不要喝一些?”
“没有那个喜好。”柏妍和任杏之前在学校的角落偷偷品尝烟与酒的酣畅,却被呛得鼻腔都是那股腥臭味,此后没有碰过。再一次提起这个提案,柏妍好像又闻到了那股恶心的味道。
“还是尝一下吧,帮男朋友挡酒之类的也用得着。”
“那就找不喝酒的。喝死了是自己的事。”
“不觉得喝酒的男人很浪漫吗?”
“浪漫能一辈子吗?浪漫完就得面对现实了,与其让自己失望还不如早点面对现实。等到每天不见人,第二天门都开不了地倒在家门口,头疼的就会是自己了。哪怕有小孩子他们也只会觉得什么也没干的自己更辛苦了,变本加厉地找办法喝酒。”
“话不能这么说,乖仔都长命,要想分家产就得选这些不乖的。”
“不乖的也不见得有钱到哪去。总之,你要让我喝酒就不可能了。找男朋友我也从没想过,未来我也不想靠男人的遗产过活。谈起孩子不过是当下婚姻的无奈延长线,我对小孩的可爱永远无法理解。在我眼中的小孩真的就是一只没有教养的野性生物,除了破坏性与谎言什么也没有。不是所有小孩都能和你的女儿一样懂事。人类的可能性要从他们身上延展出来,一想到这件事就头疼,我能做的只有减轻人民教师的负担,让大家都能受到良好教育了。抱歉,哪怕你对我说过你女儿的事情,我也丝毫没办法对小孩子共情。像你说的,年纪不到,无论怎么样也无法互相理解。”
企鹅听了柏妍的一番话后,笑得更开心了。柏妍在一旁生怕他就这么笑到断气。
“有这么好笑吗?”
“不一定要幽默才能笑。”
“那也笑得有些太夸张了。”
“再丢人的样子也被你见过了,不爱看别看。今天过后我们再见面的机会近乎是零。”企鹅尽可能使声音沉稳下来,表情却有微妙的阴郁。
“哟,要离开这里了吗?”
“休息够了。没有必要在这里磨磨蹭蹭了,我也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其实我很讨厌这句话。”
“哪一句?”
“类似‘不能优哉游哉下去了’这种话。”
“那是因为你还有很多时间吧。其实说多了我也厌烦,好像总提醒自己时日无多了一样。我也讨厌某一些字词,比如‘然后’,一切的困难都可以用‘然后’冲淡。以后安慰失恋的人可别说:离开,然后忘记。这种话除了矫情,还令你自己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恋爱过的样子。遗忘,根本就是受创后的应激反应。”
办公室的桌上放着一杯酸到发黑的冷茶,其余的装饰没有变化。降温后,淡淡的腐乳味道变得温和。企鹅递过放在桌上的小说,“这本书你落在这里了。在你离开那天就想找你,但发现我对你一无所知。仅限于MR2。”
柏妍接过书,书签还是放在原来的地方,往后几页的角落有折过的痕迹。“放在那也没事的,已经看了几遍了,带着也辛苦。”这么说着,柏妍还是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翻起书页。故事正讲到隐居在男主的女孩悄悄离开,后面再也没有她需要出场的情节
“很喜欢这本书吗?”
“不算,只是手头上没有别的书。”
“无奈之举。”
“无奈之举。”
企鹅把书柜底层的大箱子拖了出来,扫清面上的灰,里面装的索尼HX500唱片机。“来吧,这个我可不是经常与人分享的。”
“拿出来可不是那么好装回去噢。”
“没事,反正也是要带走的东西。有什么想听的?”
柏妍在箱子中翻着黑胶唱片,无一例外都是香港歌手的歌曲。10年代的歌曲几乎没有。香港不能算是崭新的城市,而且人尤其少,具有怀旧心情的人就更少。因此出黑胶唱片几乎是赔本的生意。渐渐地,就连普通的光盘也不愿意出了,仅依靠流媒体这种不靠谱的玩意,说不定什么时候歌曲就会被下架消失。购入了数字专辑也难逃厄运。
结果,柏妍在唱片中找到一块麦浚龙的《the album and the end of it》。
“你也喜欢麦浚龙吗?”柏妍问。
“我?其实还好,也没有很欣赏。他的歌有些怪,但他是为数不多还在出黑胶的歌手。”
“毕竟他很有钱嘛。不愁销量。”柏妍说。
“说是这么说,但要是真没人买,你看他还会不会做这些音乐。音乐要给人听才是,没人喜欢听还不如回家睡觉。”企鹅将椅子调平,躺在上面,“这些人,也不过是看着自由罢了。”
“为什么这么说?”
“幸福未必赢,不幸福未必输。听过?”企鹅转过头望着柏妍。
柏妍摇摇头,“什么都被你说完了。”
“在意的事情不同罢了。”
“为什么之前不拿出来听?”
“我不爱音乐,只要一碰到音乐,我就会讨厌自己。”
“为什么?”
“不清楚,尤其是一些吵闹的歌曲,一听到鼓点我就暴躁,忍不住挖自己的手臂。”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显然在想着某个人的形象。在那无奈地安身立命的字里行间,柏妍大概比企鹅更加清楚在他脑中的恐惧的雾霭里,有什么样的幽灵正蠢蠢欲动地夺走他生命的一部分。正是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才使得企鹅变得孤僻的吧。柏妍自认没有见识过什么人,没有见过什么市面,这种揣测几乎是按照自己的体验而不着调地摸索着。至于这是不是普世价值;世间其余人是否也会因患得患失而在心中立起一个虚假的敌人,柏妍不敢下决心将这种思维方式敲在地球的接驳处。这一颗颜色斑驳的行星或许是按照榫卯的结构组成的吧,用这些无倾向——却有意识——的力量插在缝隙之中,怕是整个星球都会分崩离析。
“我是问为什么现在拿出来听啦。”
“毕竟这是特殊时期,在偏执也得有个度,偶尔还是想犯贱抠一下伤口。”
歌曲切换到《我在切尔诺贝利等你》。上一次听到这首歌,还是那天和任杏一起在咖啡厅中。柏妍当时觉得这首歌很拖沓,麦浚龙拖长的音节令人烦躁,尤其最后还有一段沉闷的音乐。可柏妍在当下这个环境听却觉得美妙,她只好归因于任杏的缺失。
“离开家多久了?”企鹅突然问这句话,语气十分严肃。他点起烟,用手指将烟灰敲落在用完的酱料罐中。
“这种东西本来就没有过。”
“这么任性。哪怕你不想承认,家人在的地方就是家。”
“这种话听得够多了,TVB八点半总会说这些又臭又长的话。”
“实话实说,以往我有段时间实实在在地将你当成了芊思。当成了命运的第三次降临。可如今我不再期待了,我与家庭这个概念之间已经立起了警戒线,是不可触碰的国界,好比被三八线分割的亲族。我连挑逗的心也都不敢有,我明白,这是他们在作弄我,他们正在月球上默默看着呢。我能做的只有消极地抵抗命运的来临,顽固地抵抗将我卷入的洪流。你离开后,我松了口气,我以为我躲过一劫,从此以后就能一个人躲在这阴湿的冰窟中生活。
“然而,在你离开后不久,我的心朝着莫名的地方倾斜了,眼中所有的一切也倾斜了。雨丝、落叶、雪点统统倾斜着滑落。我原本摇摇欲坠的世界顿时崩塌。脚下踩着的世界也都失去了平衡,连带着我坠入了深渊。我不知是该为终于迎来自己的解脱而开心,还是为我们之间的结局的遗憾。你要知道,接下来我要对你做的事情,实际上我也不想动手。”
企鹅将柏妍擒住,将手中的橘黄色液体灌进她的口中。
《双月记》(十六)《双月记》(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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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roro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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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打游戏打得很开心,拉屎也很顺畅,
祝大家也拉屎通畅,天天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