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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面——恶人无名

“我说这地方也太复杂了,每一次逛都会到不同的地方。”柏妍拖着地,大声地朝着远处的企鹅聊天。
“这里可是有地图哦,虽不清晰,但比起宜家或者是俄罗斯的电视台要好很多啦。”企鹅从太阳系模型旁的二楼平台走下,发出沉稳的回声。
“细说。”柏妍怎么也想不到,数分钟后自己会后悔说这句话。
“有这么个来自俄罗斯的传言,电视台的路会故意设计得横纵交错。原因是政变的时候电视台往往会被当作攻击的对象(掌握住话语权就能掌握住局势)。实际如何我也不知道,没有电视台会找我这种奇形怪状的人去采访。这种没人看的天文台也没有报道的价值。”
“听起来是斯大林会做的设计。”柏妍说
“镜之迷宫当时修建似乎也出于这个原因。当中有五个出口,连接着五个不同的地区,除了中间的迷宫之外,要想到达另一个区域就必须得去到最外层。房间与走廊的定式也被重塑。这个房间实际上是走廊,这个走廊实际是房间。听起来比五角大楼都复杂呢。”
“明明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天文台。”
“说不定也会当作被攻击的首选对象呢。通道复杂,外貌低调,信息发达,政要躲在这里合适不过。每个时代都有其流行的主题,如今已经是信息的时代,不是暴力与武器的时代了。”
“最好是躲在阿波罗十三号里。”
“在救生舱内密谋着什么,简直就是太空史诗的开头。宇宙级别的共产党联合支离破碎的银河系。”
“现在不也是嘛,为了政治地位,而不断开发宇宙。”
“科幻和阴谋论一样,不过是解读历史的第二种视点罢了。”柏妍接着说,“说不定到了那个地步除了《追忆似水年华》什么也看不进去。”
“天文台的设计究竟是有意为之还是偶然的巧合,不论哪种都不是我们需要和能够弄懂的东西。至少现在安然无恙不是吗?”
“你信奉Metaphysic吗?”
“这个词不错。可不论是西方的形而上还是东方的形而下,我们都无法到达那个单纯的地步。”企鹅把“小心地滑”放在路中间。“思维只能够靠拢,不能够成为,你能明白?”
“大概。思维的惯性十分地强大。而且是向内巩固、坍缩的惯性。”
“能说出‘Retro也有价值’的女孩儿果真不简单!人类总是会以自己的经历与知识当作世界的真理,正是这种思维的惯性才导致所谓的灰色地带被忽视,将立场固定为清晰可鉴的铁圈。可这种天真的想法该怎么能奏效呢?好比小狗落泪把它当作难过,实际上狗这种生物是不会因情绪流泪的嘞。”企鹅喋喋不休地说着复杂的术语,很难不认为他是在丢书包。
“所以我们摸索出了无需进入别人心中的处世方法。”柏妍复述了蒋欣此前说过的话。
企鹅听见这句话,似乎被刺痛了,眼角不自觉地挤压了一下。
收拾完毕之后,柏妍在办公室中为企鹅泡茶。企鹅对于柏妍赞不绝口,说着什么“现在会泡茶的孩子还真不多了”“明明是‘Z世代’却是个Retro的人”。甚至还称呼柏妍为“Nostalgia girl”企鹅似乎对于“Retro”有独特的喜好。爱开老式跑车,时至今日依旧爱读报纸,墙上挂着的还是老黄历,一天的生计都由这些铅字纸指导。就连抽屉中用来下饭的配菜都是陈年腐乳,咀嚼时分辨不出这声音是从脖颈还是口腔发出。诸如此类算不上健康的Retro习惯组成了企鹅这个人。
企鹅的年纪应该也与父亲相当,二人的构造却和数轴两端一般极端。父亲身上是极致的理性,紧贴着马路中央的实线不偏不倚地稳步前进。企鹅则是随性,甚至可以说是粗糙地活着,踏着自行车在马路上留下S型的印记。很难评价,究竟是对家人暴力相向更为严重,还是间接性地摧毁金融市场更为严重。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千人千面,不,一人千面或许更为贴切。男人也得分为好几种,看似冷峻的人渴求爱,看似热情的人离了群也能活得淡然。
企鹅如同忠诚的奴隶履行他那不健康的习惯,翘着腿坐在掉漆的环保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直到大腿发麻才喘着粗气发出“嗯嗯”的声音交换双腿。手指在轻薄的头发上摩挲,灰尘和皮屑一同落到报纸之上。今日的报纸封面难得有瞩目的红字。一个名字分不清楚究竟是亚洲还是欧洲的国家日前发生内乱。背后的宗教原因没有多少人能够阐释清楚,在柏妍眼中叛乱者不过是将地震当作天罚的无知信徒。在月球表面般坎坷的战场中央,一位平民朝着太阳高举镜子,其反射的光芒冲破了黑白的铅字报、密集的云层,照射到每一个正在看着这份报纸的人们。管理员说的没错,任何的文字媒介都无法传达战争丝毫的残酷。它所给予的不过是推理小说般逻辑自洽的产物,一步都迈不开脚。照片中的废墟慢慢重建,恰巧变成认知中1938年时被轰炸14个月的广州,鼻腔被虚拟的火药味灌满。在一战时,林德曼指挥英美的联合空军对德国进行了大规模的夜间联合轰炸,试图将德国居民的希望粉碎。然而事实与林德曼背道而驰,轰炸并没有让纳粹居民绝望,反而比起在希特勒手下还要更加团结。林德曼忘了自己正遭受抑郁症的侵扰,遗忘了自己曾是多么坚强,遗忘了意志之下比烧夷弹还要猛烈的力量。
除了陌生的小国战况,今天的报纸还播报了两则令人在意的死讯:柏坚的死,还有那位7-11柜员的自杀。虽然报纸上的人像照片有一半被马赛克遮盖,但柏妍还是能够认出那位柜员精致的五官。报道说这位女生叫马嘉烈,此前患有精神疾病,在广州周边的一家疗养院中休养,直到半年前才得以回归日常。为了抹平疗养院与社会的隔阂,女生在便利店中担任店员。在上周四接到报案说失踪,周五发现衣服整齐地叠放在海珠桥人行道旁,周日裸尸被钓钩钩住。调查监控,询问巡桥人员,均没有发现第二者到达过她的身边。因此作为自杀结案。
柏妍看见这条信息后,愣着神盯着报纸,多么希望是自己看错了。让自己“幸福地活下去”的女孩子自己却先行一步自杀了。从逻辑来说完全不可能。那女孩的身上有着希望的魄力,哪怕是面对毁灭性的岩浆也能如摩西般开辟出自己的道路。按照报道,那个女孩是慢悠悠地,将衣服叠整齐来,果断地跳下去拥抱死亡,并非遭受某种刺激避难性地投入河中。福尔摩斯说过,排除了所有可能性后,无论那个结果多么匪夷所思都是正确的。可柏妍说服不了自己,无论如何也得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
柏坚的死同样也令人惋惜。柏妍记得当天所听到的“活下去”是芊思奋力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碎片,用那不完美的嗓子说出了最有力的话语。他怎么会在演出上头朝地落下寻死,辜负芊思奋力留下的希望呢?有什么力量在这座城市蔓延,悄无声息地已经到达了柏妍的身边,在这之前已经有无数的人受到它的攻击。
那个内陆国家居然会发生地震,战争已经再次降临到我们的左近。物质、认知世界在同一时间脱离了正常运转的轨道,常理已经不适用于这个世界的推断。一切本该熟悉的真理突然统统变得站不住脚。原本的好兆头变成了噩兆。看似链接土地的铁轨实则是伤口缝合的痕迹。伤痕之下的病患还未被清创,正蠢蠢欲动地想要从土地之中迸发。
“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呀。”企鹅冷不丁地说道。“拿仿制的铜壶当作是别人的传家宝,看到对方那虔诚的眼神就狮子开大口,把对方都逼得跳楼了。”企鹅的口吻不自觉地代入到奸商之中。
“你在说什么?”柏妍这才意识到,坐在自己对面的企鹅看的是报纸的背面。
“报纸。”企鹅抖了两抖手中的报纸,然后将其摊平展示给柏妍。“不过他也真是的。明明永庆坊那都是行家来着,真假问问街边的店家就是了,这能被骗还真不得了。拿铜壶当传家宝的家庭我也是第一次见。无论真假拿到手就好了嘛,非得去验真假,本来就不是值多少钱的东西,得到自己不想要的答案还得把自己弄得神经兮兮的。象征性的东西就让它留着象征性的东西就好了。”
柏妍从企鹅手上接过报纸,合起来,将首页展示给企鹅看。企鹅接过后正反翻着,像是确认什么。
柏妍等企鹅对死亡说一些伤感的话,但企鹅什么都没说,似乎眼神也都在报纸上失焦。
“不说点什么吗?”柏妍毫不客气地开口。
“没有什么好讲的啦,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没大没小的说话。”
“怎么也想象不出来为什么离开。”
“没有必要再去揣测了,选择这条路多少有想要藏起来的事情。”
“只是不甘心。”
“你知道交朋友不能碰的三大话题是什么吗?”
“是什么?”
“政治、战争、理念。这三个话题可谓是破坏关系的利刃。相反,如果你碰上讨厌的人也可以用这个方式与他们割席。你甚至不用站在对立面上,只需稍微说一句‘我觉得有待商榷’,你自然就会被他剔除。”
“也就是说,惹不起,就躲。”
“是这样没错,我们是含蓄的民族,甚至含蓄得有些过分,一些不能说的话多心理多难受也不能说出来。”
“你会不会太过于喜欢说教了。”柏妍听得又有些大脑缺氧,想起在学校上历史或是政治课的日子。同一个意思拆分成三四句话,用来立证的每一句话还要继续再用几个牵强的案例作饵。柏妍不得不想起蒋欣为自己上课的场景,发自内心地称赞蒋欣。面前这个男人说的话怕不定都是说给自己听的。她的确很后悔自己说了“细说”二字,给了对方错误的信息。如果当下有人记录着我们的谈话,说不定已经阖上书放一旁了。说这句话的时候,柏妍想着阿波罗十三号的样子。
企鹅意味深长地品味了这个评价,在大脑迅速过了一遍自己的人生。“可能是老人病吧,无论说什么都得用劲。”简短地评价道,语气中没有歉意,似乎是理所应当的。“说教得再多,对于该如何拥有幸福的生活却还是一窍不通。”
“别说啦,别说啦,你的人生都已经快要到头了,幸不幸福的无所谓啦。倒是我,未来还长着,以后要怎么走只要一想到这个问题就头疼!”柏妍也用力地说着违心的话,试图激怒对方来达到中止话题的效果。
“不!就说!就这么几句话还说不得了!”企鹅跟孤寡老人一样发了脾气,引得柏妍有些不好意思,不过看起来企鹅倒是有些享受。“像你说的一样,我们摸索出不用进入对方心中交互方法。但我想,我想知道大家在想什么。究竟是什么把我变成畸形的模样。变成对生活无望、情绪无感,干瘪的尸体。我这样残疾,还算得上是人吗!可偏偏是你……”
“常有人会猝然离世。可我只愿称其为非肉身的死。这股力量和令人一夜白头的力量一致,都是非肉身的暴力。这些非肉身的暴力无法由法医鉴定,也无法预防,平等地摧毁每一个人。往往,这种暴力的施行者都无人可及。”
恶人无名。”柏妍想起自己人生中为数不多不知其名的过客,几乎是一个一个点清。知道名字的反而是少数。
“因果有律,他们会遭到报应的。”
“报应,是在写小说吗?这种事情不常有。”
企鹅把柏妍带到停车场, 凉意给MR2与Stagea 260 RS留下一层薄薄的帐,雨刮器上还留有枯叶的踪迹。角落的僵尸车一动不动,积累的停车费应该把这辆车拆了也付不清吧。正对着出口的住宅群也缺失了什么,看不见阳台上晾晒的衣服,天花板上的灯罩隐隐约约的有虫子的尸体,楼旁的树上也没得被吹落的衣物。再稍远些,能看见珠江藏在楼宇的缝隙间,没有鸟,没有风,没有飘起的垃圾袋,被风吹散的江的碎片统统没有。整座城市都很安静,安静得令人心痛。
进入Stagea的黑色空间,心脏好像被挤压了一下,对面的MR2也暗了一个度。车的内饰是古朴的木质黑,摸起来不像皮革,能敲出空空的声音。企鹅沉重的动静令空间愈发诡异了。车厢内唯一令人温暖的,只有中间挂着的二人家庭照。相片看起来像是一对母女。眉眼间具有传承的神髓。女儿的脸蛋圆圆的,五官均匀和谐地分布,是为数不多令人怜惜的可爱女孩。至于为什么说怜惜,这个照片是在医院所拍,女孩的脸上有着不符合年纪的淡雅,青春的活力似乎从未降临过在她的身上。柏妍看了一会儿,脑海中止不住地浮现芊思的相貌。
根据企鹅所说,她的妻子和女儿是在非典的时候去世的。
女孩的身体很差,大概是同样遗传了脆弱的基因。妻子怀上的是双胞胎,在生产过程中,由于助产士的失误,姐姐被刚刚好卡在出口,还被脐带所捆住脖子,不幸罹难。企鹅和妻子都没有见过姐姐的尸体, 也不知道该从何想象。夫妻二人不想自己的女儿成为自己另一个女儿的替代品,然而越是不想,这个想法越是凶猛。如果两个孩子都能安然无恙地出生……这个想法令他们感到罪恶,他们爱着两个孩子,这份爱却成了伤害另一个孩子的负担。两夫妻就这么小心翼翼地过着生活。大概是察觉到父母的异样,女孩比别的孩子敏感,处处着想父母的心情。对自己喜好的东西总能保持含蓄的沉默。企鹅夫妇也抓不准她的喜好,直到偶然将花了一个下午坐在娃娃机前夹到的玩偶送给女孩,才发现女孩也有孩子气的一面。女孩将要跨进七岁的时候患了严重的肾病。突如其来的疾病打破了家庭微妙的平衡,在自伤自怜的浪潮中自救的三人被无情地打在岸边。
企鹅至今也没弄明白妻子疏离自己的原因。毋宁说,是不想接受。他隐隐能体会到妻子梳理自己的原因,如果将事件弄得太过明白,所剩无几的亲密关系便会立马分崩离析,那崇高的感情便再也不值一提。在这件事上没有错者,除了自我安慰式地默默承受一切。他只能在妻子看不到的时候悄悄站在玻璃前望着孩子。
她们几乎是同时患上非典的,但妻子比女孩还要早半个月离世。企鹅说到这,眼神流出记忆褪色的光芒,似乎时间怎么都无法氧化自己的情感。妻子死后,企鹅难得解脱了,不再被家庭关系中黯淡的浓雾侵扰。他托关系进入独立病房,坐在女儿的床前,想要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大脑怎么也凑不齐合适的语句。不知是懂事的敷衍,还是真的心领神会,女孩对那些笼统的话表现得足够开心。这种纯真的笑容立马勾起他内心的愧疚,不光是对孩子,还有对自己的妻子。但如若有“如果”自己也不知该如何逆转自己的生活。怕是还干着一如既往的不道德勾当,再一次与晚会认识的第一个女子结婚。
母女的后事、对双方家庭交代清楚后,企鹅搬到了大陆,死亡的阴影依旧如影随行。搬回广州的事情只有几个亲密的好友知道,不想再有人提起这件事。他本可以搬去再远一些的地方,离开广东的范围也没有问题,然而像是有某些事情牵引着他一样,在做下决定的时候总会狠狠拉他一把,摔在原地。靠着一部分积蓄,企鹅成天不愿出门,神经质地畏惧着走在路上会碰见相熟的人。终日躲在房内,因此染上了酗酒的毛病,试图靠着酒精催化身体抛弃已久的舒坦。
有位曾经在供销社工作的密友为他谋得天文台的工作,好说歹劝地让他换个环境,天文台至少还有东西可看,家里黑蒙蒙的精神多少会出现问题。企鹅好不容易迈出这一步,本是抱着进去三天就推辞的准备,却一干就干到现在了。在独自一人的时间,他将整个天文馆的无聊小知识全都看了一遍。被神秘的宇宙所吸引,无穷的行星按照诡秘的规则相互牵引,每一颗星球既是起点也是终点。自己还要找了许多观星的专业书籍来学习。广州自然是无法满足观星的需求,工作日他会开着Stagea 260 RS去些人迹罕至的地方观星。
见到芊思的时候,企鹅已经是变成眼前这副怪异的模样。
某天观星。那天尤其令人印象深刻,马斯克在第二天就把星链的首批四千颗卫星发射到太空中去。企鹅便是这么抱着再也看不见如此纯粹太空的心情,刻录在时间的绸缎上。未经修饰的月光容易乱人心脾,一些短暂地抛在脑后的事情又在惨白的月色中显现。企鹅的心被惆怅的潮汐冲击,刷得鼻子发麻。他抽出万宝路,深吸一口才稍稍缓和。一大一小的身影倏地出现在视野原处,吓得企鹅赶忙将烟头踩熄。熟悉的身影在月幕下挤出一个小小的空间。企鹅的嘴巴不自觉张开了,那个被男子牵着的女孩长得跟自己的女儿一模一样。如果自己的孩子还活着,应该长得和她一般大了。比起欣喜,更多的是恐惧,这是命运在给自己梦寐以求的第二次机会。然而他比谁都要清楚前面等待自己的会是如何混沌的漩涡——为了别离而重逢,为了重逢而又离别。怎算好,他问自己。
最终,他还是问到芊思的孤儿院在什么地方,为其办理手续的就是那天晚上带着芊思的男人。男人留着干练的短发,身形壮硕,有锻炼的痕迹,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简单谈了几句,才知道他的孩子放在广州独自一人,等到这边的事情办理完毕才回去。现在回想起来,那男子的表情也太过不自然了。而且眼神也不像正常行政人员那样不耐烦地板着脸,更不是富有爱心的乐观。是看见猎物上钩时的沾沾自喜,希望在自己身上得到点什么。
芊思不会说话,这也催得她的敏感。不光是外表,就连周遭给人的气氛也如出一辙,仿佛有什么诅咒直勾勾地击中企鹅。他想问芊思是怎么到那边的,试图给自己的不幸的人生一些来自外力的因素。就跟以往一样,那段话还是在嘴唇边窝囊得缩了回去。
头几天相处,历史的痛苦还会冷不丁地攻击企鹅,心怀疑惑地看着凭空出现的女孩。这个房子、乃至自己都还没有适应自己一时冲动的产物。芊思的睡眠很好,每天从房门出现的脸都带有自然醒的舒展。企鹅在芊思还没起床的时候就会独自一人像刚同居的情人般(企鹅自己也知道这比喻不恰当)坐在客厅中诚惶诚恐地期待着每一天的会面。情人间幻想中甜蜜的同居带来的是彼此缺陷的暴露,经过这一段经历的企鹅自然清楚。他特地将她的房间重新布置了一遍。不知她会喜欢圆形还是方形的桌子,喜欢抓马克杯的手柄还是杯身,喜欢薰衣草还是鼠尾草的气味,这些都是置办生活用品必须考虑到的事情。无数的细节令企鹅心中待填满的坑洞越来越大,他像一只真正生活在南极的企鹅无力地任由危险扩张。
企鹅呆坐在客厅,看到身穿白色病袍的她顶着朦胧的睡眼出门,这才想起将客厅的窗帘拉开。虽然名义上已经是自己的女儿,如果要为她买睡衣,道德上的芥蒂还是让自己伸不开手脚。好在芊思和妻子一样,想要什么会直接说出来。世界上的女人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点单时会说随便,另一种会抢着点单。芊思属于后一种,而且和大多数这一类女孩子一样,她们总会不自觉点得超出自己的食量,吃不下了就交给伴侣。经历这一段时间,企鹅竟从这个怪异的家庭中感觉到温馨,好像一直都按照一家四口的规格生活。
旧的企鹅,新的芊思。在不新不旧的广州生活,有一个问题。企鹅对家事尽可能的保守,没有对无关人士说过妻女的情况。在结婚之初,所有的朋友都不认为他们能够终老,甚至私底下以他们婚姻的时长做赌注办起赌局。能够作恋人,当中必定有独属于二人的浪漫,是外人无论如何也都认识不到的。
然而广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对于自己的交友圈来说,路上碰面的概率不可忽视。一旦碰上企鹅二人出行,势必会让对方疑惑。这是你包养的情妇吗?这个问题就算不用问出来也能打击企鹅微不足道的自尊。这段时间中,企鹅仅仅在路上碰过一次相熟的人。对方没有作任何回应,但他们的视线的确交换了(或许企鹅还没有适应自己当下的样貌,柏妍想)。企鹅亦做过伤害过那位朋友的事情,可这么冷眼相待依旧超出自己的预期。如果自己能够当面受到对方的责备会让自己好受一些。返穗后有段时间,企鹅不停地在做一个梦。梦中被自己伤害的好友正面对着自己: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杀了你。那晚,听到这句的话的企鹅睡得十分酣甜。
在没有梦见自己的好友的时候,企鹅大多会在半夜醒来,眼白白地望着天花板,或者干脆闭着眼睛就这么一直到天光。当时自己在想什么呢?企鹅并不知道,大概自己的某一部分正睡着,只有知觉被抛弃。企鹅发现,原来床头那边的芊思会说梦话。隔着墙壁也能听见。哑巴会说梦话吗?企鹅第一反应是惊奇。她此前发出的声音大多都是不成形的音律,听不出是什么意思,所以他们才创造了属于彼此的暗号。她在半夜所说的话有着清晰的意义。“Pak…keen…”企鹅默默复读自己听到的话。
第二天,企鹅把梦话告诉给芊思。芊思并不知道自己会说梦话,并用手语说是不是他听错了。可住的是顶楼,楼下是两个外国夫妇,住的还是一梯一户,不可能听错。企鹅重复自己听到的话,芊思若有所思的样子令人在意。企鹅第一次感受到好奇心,芊思除了家庭也有自己的生活,这两个字会不会是某个男孩的名字?
从事金融没有将他变得开朗外向,他那孤高的本性还是令他的世界非常狭窄,任何事情都能够仅凭自己便能处理妥当。朋友们对企鹅的婚姻不抱有希望也有性格的原因。他的妻子和他截然相反,她的世界很大,爱好旅游,在世界各地都有能够碰面的好友。企鹅则不爱出门,就连阳光也不大爱晒,每一次出门都是妻子安排妥当。两个人的关系需要经营,哪怕节奏不同,那也是对方的生活之一。经过计算,自己的妥协如果能起到稳固二人关系的作用的话,那也是一笔不错的投资。在妻子独游的时候,朋友经常对他说,她的世界这么大,你只有自己一个人,这种关系并不对等。然而在饭局的时候,企鹅又能听到这些朋友说,伴侣还是要挑选性格相反的才能互补。恋爱,根本就是罗生门。企鹅心想。
芊思和妻子一样,也有自己的生活。企鹅自然是很开心,可同样多了一份担忧。并不是害怕妻子变心的粘腻,而是害怕芊思也会像青春期的少艾一样,不稳定地运行着。开始厌烦自己,转身投入幼稚男孩的怀抱之中。企鹅也年轻过,对少年这个物种着实不敢放心。妻子以前的男友们和自己是两个极端的物种,此前她交往的大多是电影《阿飞正传》里面的张国荣,痞气,文艺,说不定哪天就会消失不见。也只有王家卫能拍出这么浪漫的飞仔。他问妻子为什么会爱上自己。这个问题,他其实也觉得不会有答案,但男人偶尔矫情一下,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和我在一起?”
“需要理由的吗?”
“当然,凡事都有理由。”
“爱不需要吧。”
“你对。可我就是想听你说,刁难你一下。为什么不选择那些山鸡一样的男人。”
“你这家伙。我们初次见面你记得吧?”
“我记得,是在维港看烟花。”
“你错了,其实我还要更早见过你。不过你不会知道。”
“是吗?”
“我见你是在一场婚礼上,你作为男方的朋友上台演讲。说实话,我并不喜欢那个新娘,哪怕她邀请了我,也不过是想多拿一些份子钱。她朋友不多,公司中能够喊过来的都喊了一遍,想着撑撑场子。你在台上说话的时候我就在下面,距离舞台最远处坐着。心想,怎么这对夫妻能够有你这么好的朋友。我就是在那天记得你了。”
企鹅回想不起当天自己说了什么,但那位朋友,与其说像张国荣那样,不如说像《古惑仔》里面的陈小春。
“那么是你因为讨厌你的同事,才不喜欢那一类男人吗?”
“当然不是。自从那天过后,你在我心里留下了痕迹,好像打开了一个豁口。冥冥牵引着我们。在城市之中希望下一个转角能见到你。而事实也差不多,我的确在街道上更加频繁地遇见你。你没有看我一眼,我只能在远处看。所以,当你在维港与我搭讪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就是我要的人。”
城市果然是一个令人着迷的地方,任何人在水泥森林之中都能找到归宿,哪怕芊思也能迅速融入这个社会。而企鹅无论如何也觉得在广州这个地方没有任何归属感。就算有朋友又如何?能够称得上“好”朋友的大概只有为他安排工作的那位。企鹅就是这么喜欢捉字眼的人,“真”“好”这些字他都不会轻易使用,他尽量精确,有时一字之差会令人误会。讲到这里,企鹅审视自己与妻子的日子,究竟算幸福,还是快乐。英语统统叫做“happiness”,才惯得西方人那大大咧咧的性格,并把吸毒当作是幸福的一种吧。
芊思心里藏起来的是什么?企鹅在床上猜测的过程中,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妻子,她有什么秘密没有说出口吗?作为伴侣的我们有多少事情是彼此不知道的?这是不是意味着,其实我们都没有把彼此当作能够终老的对象呢?大家总说,女儿是上一辈子的情人,难道这一辈子就不会爱上同一个人么?究竟,我是想念女儿,还是想念妻子?企鹅的思维不断发散,到达了危险的境界。第二天醒来时,他居然期望看到妻子躺在自己的身边,哪怕早早醒来也没有离床,光是看着自己。他发现自己的被单湿了,还有腥臭气。自己这个年龄居然还会梦遗。昨晚究竟梦到些什么呢?
有关芊思的事情,他没有说下去,大概他的思绪和故事戛然而止的那刻重叠,到达了一个危险的地步,再说下去,会让自己更加诡异。她和所有不稳定运行的青春期孩子一样。在这辆车中,用软管链接车厢和排气管自杀了。
他啜了一口烟,露出带有苦痛的无声微笑,像是被逼到绝路的反派角色一样。“芊思就这么死了,安安静静地,在这辆车里面被一氧化碳毒杀。”企鹅简短地概括了芊思的一生,好似小说中不重要的配角一样。柏妍无法单纯地当作别人的故事。
“她生前丝毫看不出想要自杀的苗头。收拾的时候在家最明显的地方找到一封信,字迹歪歪斜斜的,分不出是谁写的。信的内容很简单,看着就像课后作业一样,用爸爸二字造排比句。重复并没有将这些话削弱成空洞的语句,相反,她的魔力将这句话提升至不可动摇的高度。正是这种模糊但明瞭的信息支撑着我。可她却先我一步离开了。我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从来没有真正打开过她的心扉,甚至连类似的玩意也从没有触碰过。”企鹅的眼眶发红,鼻孔微张,这是典型的想要哭的表情。视线在熟悉的车厢中无处安放。“当然,我并不是说要否定掉以前的种种日子。只是……只是发生了这种事情,我很难再自信地活着,很难不怀疑自己是否忽略了什么。把这件事归咎于她的缺陷,这件事我也不是没有想过,或许会令自己好受一点。可不行,我还是不忍将错误归咎于她,任何一部分都不行。
“说到底,七岁的女孩会不会写字,我也都不知道。或许是芊思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了吧,才写下这封信。念这封信的时候,脑子里是谁的声音我都不知道了。
“大概这也是惩罚之一,一旦做了恶人,要想做回普通人必定要给予相应的代价。不管多无聊的书都好,总会有一个反复强调的主题。我想,背叛或许就是我人生的主题了。就算我有重返过去的能力,哪怕我一次次再返回过去,或许也无法拯救她们。对于毅然赴死的人来说,如果靠自己的私心延续对方的生命,也是件很残忍的事情吧。已经发生在未来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会发生。”描述饥饿最好的方法,就是形容一块面包。不知怎得,柏妍想起这句话。
“问题与问题之间必定有着联系,解决掉一个就会有另一个问题出现。就像倒灌的地下水一样。” 柏妍说,“万一你最后是个好人呢?”
企鹅意味深长地看了柏妍一眼,“我不抱有如此乐观的想法。你最好也不要。”愧疚、遗憾,在他的眼神中翻转,每每想起就会朝着心底刺向几厘。这个眼神是那样卑微,他那宽厚的脖颈像是泄了气一样慢慢缩小。在柏妍面前,恢复到那青春的少壮。透过那饱受历练的眼神,将柏妍吸了进去,深潜至芊思之中。她成了她,某种程度上。柏妍能够理解芊思,明白她,明白面前的男子对已经发生以及将要发生的事情是如何不情愿地收纳到自己身体之中。这病态的脖颈就是他无法摆脱的象征性的事物——具有破坏性的发展力。这发展力是如何将未来、过去的自己变成非人的怪物,无休止地缠在他的命运之间。
芊思会不会是她的亲生女儿呢?信件用非惯用手写也能写得歪歪斜斜的。柏妍动过当面提出这个可能性的念头。可如果为了自己的好奇心而将别人卷入怀疑的漩涡之中,是不道德的。答案是什么如今已经不重要了。就让它作为阴谋论,不断在这个世界发酵吧。
寒气四溢,比起往常的秋天,如今更应该称其为冬天。坐在阿波罗十三号旁,找到能够看见星星的角度,仰望着天。细小的白色光点若即若离,好似只存在稀薄空气中的雪花一样,一碰到人气便会消弭。有什么东西也在心里若隐若现,牵引着心脏摇动。意识就这么随着母亲的摇晃,坠入清冷的梦。
《双月记》(十二)《双月记》(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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