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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面——巨人屹立于大地之上
“啊啾。”任杏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
“着凉了吗。”信问。
“都怪你!那天带我去玩水,回去鼻子就开始痒了。”
“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要我说是你天寒地冻还穿这些衣服的原因吧。”
“谁知道这地方会下雪啊!”任杏伴着鼻音,嘴巴半开地说话。
信脱下哥哥的外套,放在任杏光溜溜的腿上。
“没办法,蒋欣的衣服都是裙子,我不合身。”任杏微微昂着头,生怕鼻涕流了出来。然而她的鼻头还是留着微微的水坑。
“她的身材的确是比你好不少。”
“你在想什么呢!变态!”任杏轻拍信的头。信虽然不乐意,但也没有反驳的动力。
“话说,她是你的什么亲戚吗?”信好像没有听任杏提起过蒋欣相关的事情。
“那倒不是,我倒也不清楚,大概是什么善长任翁吧。你也不清楚吗?”
“怪人。”信阖上加缪的《局外人》,给任杏倒了一杯暖茶,“感冒了就不要走来走去了。”
“今天早上起床头晕晕的,还以为是没睡好的原因。走了一半就开始流鼻涕了,才知道是感冒了。”
“没睡好也有一定的原因啦。”
“那些人倒是不消停,半夜了还在大声密谋什么,吵死人了。”
信把窗户仅剩的缝隙拉紧,顿时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休息一下吧,感冒的第一天是最难受的。要是能睡着的话就好好休息吧。”
“哪有这种说法,感冒的每一天都一样难受。”任杏躺平望着天花板旋转。“信,地球的自转有这么快吗?”
信用手在她眼前晃了两下。“额头的温度有些高呢。”
任杏观察着额头上的手。突然注意到什么,抓住他的手,上下翻看。从自己的口袋中拿出一个蓝色的创可贴,贴在信手上的伤口上。“不要摘下来,不要再去撕倒刺啦。”任杏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一样,歪歪扭扭的。“千万不要……”
嘭地一下,被子发出沉闷的击打声。
信帮她盖好被子。仔细地端详着创可贴上的蓝色小熊。他从书桌也拿出相同样式的创可贴,环贴在任杏右手的无名指上。
随着天气骤降,外面火热的学潮也消停了下来。镇子中线上的建筑也零零星星地开了回去,只留下尚未褪去的红色油漆。积压已久的酒坛子们也重新出现在路上,还是富有活力地在路上呼喊,似乎它们的生活早就被酒腌入味了,生命除了如梦似醉就什么也不剩了。镇子一下子从凉爽的黄昏滑入刺骨的暮色。
母亲的尸体在第二天就消失不见了,天气也是在那个时间冷了起来。自从母亲死了之后,整个世界像是偏离某种轨道一样,留下的世界不过是真实世界的倒影。这场雪也仿似由她所下,被撕碎后从空中落下。蓑衣虫原本的色彩变得显眼,原本栖息的地方只剩乌鸦的羽毛。
信至今还不知道,母亲的尸体究竟去了何方。父亲他们回到家后也不觉奇怪,好像不见的不过是一件再也不会穿的旧衣服一样。和衣柜那边的声音有关吗?事情逐渐变得匪夷所思起来,可他不想搭理,只想待在任杏身边。
母亲咽气后没多久,衣柜传来一声叹气。打开衣柜却什么也没有。沉默少顷,对方先开口寒暄,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大致了解对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对方和自己年纪相仿,应该是女孩子没错,声音的韵味能将任杏相连。说起话毫不拖沓,甚至也有些不留情面,咄咄逼人,找到能够串嘴的地方就毫不留情地发泄。不过自己也差不多一样,对于这一点,信倒是不讨厌。
信本想将这件事情告诉给任杏,可任杏一直没有再出现。自己也没有对衣柜那边的人谈起任杏,首先是每天的谈话时间有限,而且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并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得体事。一旦打开话匣子就不可避免地谈论到生活层面。信不想对方带着怜悯和自己谈话,让神秘的关系依旧神秘就好了。
与那边的女孩聊天还算平和,彼此不留情面的拌嘴令信愈发想念任杏。奇怪的是,对方说出来的话,自己总会有办法在脑中接下后半句。信只是在脑中这么模拟,并没有真正实施这样讨人厌的行为。每每聊天,信都能感觉到自己与衣柜异空间中的对方有某种联系。如同天上的两个月亮,以某种规律相互影响。说彼此心意相通也不为过。
几天过去了,自从上次看见感冒的她,就再也没现身。信只得怔怔地望着窗外,惶惑地等待她会出现。无论家里有没有人,任杏总会费劲地从水管爬上信的房间。信觉得这行为未免太过跳脱,家里人看见难免会对其有误会。哪怕在楼下大声喊着自己也比现在合适,信对自己的名字也不至于到厌恶的程度。任杏却摆摆手,遮住嘴巴的一旁,像是爱谈八卦的老奶奶一样。她是这么说的:你们家里人看起来不好接触,跟木乃伊一样板着脸,我还是从这里爬上来好了,大家应该也习惯了才是。信听着这些针对家里人的评价,一时不知该不该反驳。可还是接受下来这个说辞,这种坦诚与她才相合。
她会来,她不会来。信等得面前的叶子只剩一片也毫无音信。和寓言不同,这片叶子落下倘若她还未出现,自己孤苦伶仃铁定无法在残酷的世界上存续,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任杏、母亲的消失令信不安,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悄无声息地在自己的人生中留下了两个人形的虚空。这股力量将信重新拉入枯燥的日常,怀着麻木的心踱步在这个世界。他不可避免地考虑起自己的事情,为自己毫无希望的前景担忧。非典型的身体却蕴含着纯粹的暴力,一切糟粕的行为都蕴藏在自己的每一个细胞之中,他一出生就注定了罪恶的结果。某些事情已经发生在未来。如果这世界正如蒋欣所说,由自己所创造,为何要交给自己如此残酷的未来?他朝着虚空中的自己的投射挥拳,然而被一一挡了下来,他无力反抗,只能看着绝望的基因慢慢侵蚀自己。阻断一切崭新的力量,任由腐化固定自己的身体,无法对自己革命。
为了脱离绝望,信只好投身进书籍之中。任何能够传达知识的书他都不会抗拒。传记、科学、宗教,读得进去的,读不进去的,他都会强迫自己逐字逐句地推进。他最终养成了一个非凡的习惯,无论多么深奥、难以理解的理念和教义,他都能够专注其中,将自己短暂地解放。信感到惊奇,原来自己还有改变的可能。哪怕这种改变的驱动力是躲避自源性的苦痛。
在洗漱的时候,信会将脸沉入水中,猛地一抬头转身离去。他害怕看见镜中自己的相貌。和自己四目相对时,他忍不住想象自己被那些外国人禁锢的景象,仿佛自己正站在记忆之中。他的脸上还有劫后余波,眼角的泪痕受到特定角度的阳光照射会露出透明的痕迹。他试图说服自己,他仅仅是因为身体无法承受疼痛而哭出来的,并非是来自懦弱、恐惧。
然而这天,他站在镜子前,死死地望着自己。他的体内除却了人的波动,肉身的意义已经随着女人们消逝,除了约束与厌恶,什么都不剩了。镜中的自己表情逐渐扭曲,朝着记忆的形状变化。信强忍着自己的恶心感,端详着泪滴的路径,它就像链接着过去与现在的油渍。他要点燃这个链接,将过去的自己作为燃料为自己未来充能。那女孩说的没错,自己除了躲避什么也没办成过。若想寄希望于旁人去否定自己的根源,根据对方的位置寻找自己的意义,只会无法让自己独立。信明瞭这一点,他盯着自己,镜中的表情缓缓冷静下来,抱之以冷静的表情。从那乌黑的双眼他能看到无穷的自己,可能性正在他的身体中酝酿。
过去的自己不再与当下的信并置,他被留在了镜子中,连同哥哥也放了进去。家庭中最为强大的力量并非是地位、智慧。虚伪超越二者成为主宰,支配这个国家中的所有家庭。哥哥是这股力量的奴隶,履行着它的教条——将并不完美的自己藏了起来。
衣柜那边的人问到几个问题:你那边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吗?信想了一会儿,从衣柜的缝中看见月亮,对她说自己这边有两个月亮。她穷追不舍,问起潮汐的规律,江河湖海是否也有潮涨潮退。信不知道,对这些意象的认知仅停留在古文的意境,根本不存在与自己的真实世界。他只能凭着自己在读本上学到的知识,简短地作出阐述。有关水的记忆,除了母亲的子宫,就只有那天的任杏。
读本上还有描绘候鸟会从北到南迁徙避寒,信的第一反应所谓的南方是本国南方的一个海岛上,事实上候鸟还会继续南下,直到非洲大陆才得以歇息。原来世界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大得许多。生活在这个国度的鸟并非属于这个国家,为什么自己下意识地认为是飞到国土的最南端呢?
窗户外的鸟又是从哪而来的?原本的木头鸟上,站着对应的几只真实的鸟。无论如何挥手它们仍然纹丝不动,死死地盯着信的房间。
他在它们的面前脱下衣服,一丝不挂,露出身体上殷红的掌印,将所有的裙子衬衫丢了出去,挂在那些鸟儿站着的树枝上。他转身出门,裸着身体走在家中。那天在电车上的弟弟恰好从房间出来。他看见光着身子的信先是表现出厌恶的眼神,又立马察觉到自己受到信的影响,而开始说着廉价的辱骂。
信朝着他的鼻梁挥出拳头,手中鼻梁断裂的清脆声直冲大脑。原来这是如此舒爽。暴力令他双腿之间的玩意再一次勃起。他就这么擎着那玩意,走进仓库里面。
母亲已经消失了,摇凳上铺了一层薄灰,她常穿的浴袍在洗衣篮中躺了不知多久,已经看不出袍上是母亲的皮屑,还是壁虎的排泄物。房间中壁虎爬过的痕迹像是汗渍一般,令房间中的微暗的灰幕蒙了一分凄凉。
信在角落的箱子中翻出哥哥以前的衣服穿在身上。自己也差不多到了哥哥去世时的年纪,身体虽不及他健壮,但也算合身。
信站在门槛处,迟迟没有离开。他在等待什么呢?等待父亲跑过来对弟弟的伤势进行追究,然后将自己赶出家门?抑或是在想象着门外的世界将会变得如何?事情并没有如其所愿,父亲没有追究,同样也没有对弟弟进行慰问。哥哥身上那股均衡的形势被留在这个世界,藉由信的身体成为新的教条。
一旦迈出门槛,就意味着自己再也不能回到这一处于时间夹缝之中的空间。天空将不再受前人的窠臼控制,地面将不再受未来的缘分引导,立于这个世界之上的唯有自己一人。
凄厉的风鸣出虎鸫那般凄怆,卷起细碎的雪花在信旁周旋,走出家门,惊讶的视线在像是霉菌一样的雪地上反射到自己身上,整个世界对发生在他身上的现象不得要领,超出了这个世界原本的律。这个世界畏惧他的存在。就连树上的鸟儿也在低语:他将化作巨人,拔出世界的榫。
蒋欣的家比起自己所住的地方稍小一些,但对于独居女子,还是大得夸张了。院子链接门口的石块路上,都被杂草所覆盖,没有发现被踩踏过的痕迹。不光小偷,就连她们二人也没有出入过。信站在门口,按下门铃,又拍了拍门,屋内什么动静也没有。绕了房子走了一圈也都没有能够出入的缝隙。他站在门口,许久才朝着楼上喊着任杏的名字。
三十秒后,一张白色的纸巾从角落的窗户丢出。那扇窗户,恰好在水管的旁边,要怎么进去,信也不用多想了。
房间的格局和自己家相似,窗户进来直接是书桌,旁边本该是书架的位置放满了磁带。木质房间内充斥着女生特有的甜蜜香气。听见信的动静,任杏从被子中露出半个脑袋,其余部分都藏在被子里面,脸被闷得出了红晕。
“看起来好暖和。里面一定闷的很臭吧。”信说。
白色的纸巾从被子里丢出,“烦人。”任杏把身子侧躺,发出不小的动静,头发都被静电分散在空中,略显滑稽。“我可是病人欸,听不得这些风凉话,你要是再这样的话,就把你赶走噢。”
“你要是能下床再说吧。”信拉了一张凳子,坐在床边。“在这里不会无聊吗?”
“这里有听不完的磁带,所以无聊极有限。”任杏虚弱地说。
“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嘛。”
任杏从被窝中拿出手,指向角落的书架,“夹着羽毛的就是啦。”
书架上夹着羽毛的有两盒磁带,其中一盒的标题是《Love wars》,另一盒是《Voyager》。
“外语歌,听得懂吗?”
“不敢说听懂了,唱出来倒是没问题。”
“想听。”
“你是人吗你,我都这样了你还要我唱歌。”
“那我唱?”
“你会?”
信摇了摇头。
“那你说什么嘛。”任杏撅起嘴,“你把耳朵凑过来吧。”
信靠了过去,被她的体温吓到。信想要伸出手感受一下,可伸到半空,却被任杏示意再近一步。信把手收回去,任杏将额头贴在信的太阳穴上,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唱着:
受伤的朋友啊 哪怕你要离去
身为战士 你也艰难地做出决定了呀
你所隐藏的痛苦 我想与你一同承受
我多么幸运 能够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你
我多么幸运,能够爱着你
我想留下这份幸福 直到世界的尽头
冰冷的梦境中 旅者消失在蓝色的宇宙里
任杏无声地唱毕,对着信说:只要你想活下去,哪里都是天堂。
“我的事情先放放吧,没有你的话,话说得再好听都没有任何意义了。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肉麻。”任杏把转了转身子,调整被铺,“你去帮我装杯水吧。”
任杏的书桌上蒙了一层灰,任由日影如何扫荡都无法清除。杯子里的水面也有细长的毛碎。“这是你的杯子吗?”
“对。去楼下接水吧。”任杏从被子里拿出手,在空中拨动两下,示意信快去快回。信看着空气中干瘪的手,心疼不已。
信几乎凭着本能找到去楼下的路,就在踏上楼梯倒数第三节时,那声木板的呻吟提醒了信,这里怎会与自己的家如此相像,以至于自己忘了正身处于另一个别致的空间之中。带着这份讶异的心情,信突然看见站在窗户旁的蒋欣。
“你好呀。”蒋欣手指夹着的香烟在空气中漾起淡淡的烟丝。
信点了点头,视线找着哪里可以接到水。
“喏,那里有刚煮好的水,干姜片在柜子里,放进去一起拿给她吧。”
“你怎么不自己拿上去。”
“想先脱一脱烟味。”
“要除味就不要吸了。”
“那就听你的。”蒋欣掐掉手中的烟。她这么果断反倒让信不好意思了。“以后我也不吸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可我是。只差一个契机让自己下定决心。所以还得多亏你。”蒋欣接着说,“你穿起这身衣服,挺像你哥哥的。”
“你认识我哥哥吗?”
“当然,他不时会来到这里,一呆就是一下午,什么也不干。他是一个虚伪的孩子。这并不是贬义,是他的一种工具吧,在这个世界中活下来的工具之一。”
信回想以前和哥哥一起居住的日子。“或许你比我还要了解他,我们几乎没有说过话。”
“你们一家人都是一个样子。”
“我和我哥也是吗?”
“都是,全都是一模一样的。尤其是你,你和他基本上都没有将自己放进‘家庭’的主体中,说话的语境都是基于‘私’。”
“你在我们家中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身份。”
“我和你们家的关系,开始得可比你想象中的要早。”
“我妈妈知道吗?”
“她?大概是知道的吧。不过她也不是那种会争风吃醋的疯女人,所以我永远也无法胜过她。”
“那你是咯?”
“我尽量不是。只能这么说。”
“或许你是缺少了伪善的能力。”
“这是你们家特有的能力。我模仿不来。”
“一个人住,大概不需要吧。”
“当你心里住着两个人的时候,你就明瞭虚伪是多么重要了。”
“深奥。”
“不用纠结。我差不多是时候该出去了。”
“任杏她……”
“多和她说说话吧。离开的时候走正门就好。不用锁,没有人会来的。”
信把杯子从里到外刷了一遍,用开水涮洗,在光线下确认没有粘在杯壁的灰尘。装了半杯热水,用指关节试水温,后又加了小半杯冷水。信突然感到身后有阵重量。仁杏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的身后,歪着身子斜靠在他身上,默默看着他装水。
“你怎么下来了?”
“活动一下,想多看你几眼。”
信把衣服脱下,披在她身上,“这么冷就不要到处走了。”
信把任杏扶到床上,帮她压实被子,以免背后着凉,“你的水。我怕你不喜欢生姜的味道,所以没替你放进去。”
“谢谢。”任杏没有接过姜片,用嘴唇试探了下温度大口喝着水。“怎么这么久。”
“和她聊了一会儿。”
“噢。”任杏还是一如既往地不愿过问太多。
“我这次批准你问我问题。”信得意地说。
“我偏不问。”
“那我问你。我今天看起来有什么不同。”
“看不出来。”
信把任杏的眼睛捂住,数了三秒再打开。“现在呢?”
任杏眼中的颜色变得鲜艳了,面前的信被鲜艳的颜色填充,露出生气。“哟,是变得更好看了。这身衣服蛮适合你的嘛。”
“好看吧,这是我哥哥的衣服。现在我拿来穿了。你上次和我说,我还有可能性,与其说我把它当作是客套话,不如说我是不愿意接纳这个说法。从前的我并不希望自己拥有可能性,乖乖地在家庭中担任可有可无的角色就已经足够了。我天生就有缺陷,对男人来说不完整,对女人来说又有多余的部分。生下来便是两头不讨好的角色。如果知道自己还有可能性的话,便很难善罢甘休。总试着在没有答案的两性议题上深耕。
“时刻面对界限的生活我已经习以为常了,我被直截了当地排除到二者之外,因此我才不愿踏入社会之中。只要在家里,我就还有血亲所承载的角色,能够暂时地从困局中解脱。可能性对我来说并非是自由,而是怯懦。我没有勇气把握住自己的未来,缺少朝着玻璃挥拳的勇气。选择对我来说,实在是过于沉重了。
“或许冀望着以哥哥的方式在这个世界生活也是一种软弱的妥协。自己不愿动脑,便以前人当作是自己的目标。丝毫没有试图理解别人,理解自己。如果将肉身的意义限定在两性的圈子之中,只会让自己也变得狭隘。女人也好,男人也罢,意义都不是被限定在基因组中的形式主义。莫如说,男人女人都拥有着相同的意义,表象根本只有欺骗性。
信说完这番几乎是掏心的话语之后,二人陷入了干瘪的沉默。信本期待对方会作一番评价,不求赞扬,能够察觉到自己的改变就足够了。安静持续了好一阵,房间中只能听到若即若离的风声,把握不住其方位。任杏的眼神在这混沌之中,似乎也迷离了起来——像是母亲那般的眼神。银装素裹的季节,被封锁在这小小的空间内,哪怕是她也会变得凄怆的吧。
“你知道我一个人这样躺着的时候在想什么吗?”任杏滑下床,再次把自己的身体藏进被窝中,光影令她的颧骨更加明显,显得更加倔强。“我就这么看着影影绰绰的天花板,把自己想象成我们放声的绿色小船。一进入那个境界,我觉得自己像是被暗礁裹挟着进退两难,无力地让孤独在沉思默想中浮沉。自从人类出现,我就没听说过海洋有什么时候会结冰。人类对海洋的向往源源不断地注入,令海水的浓度都增高了。海水也变得富有意义了起来,成了人类的介质之一,在孕育生命的意义的同时联系着大家。
“初坠入这个陌生的地方,看到陌生的人类,身在陌生的时代,就连月亮也是陌生的,一切都与我格格不入。这不是那种哲学式的矫情的自扰,而是真实的物质显现在我身上,我甚至能感受到五内在不断重塑。某些深情、惆怅、甜蜜,种种游离在肉身之外的性质受到扭曲。我也是第一次察觉到,这些性质并非与肉体如影随形,而是人类奢侈的自尊。我从头到尾不过是理所应当地活着,误以为自己不过是稀松平常的投射罢了。
“我不爱复仇,复仇不过是让事态变得更糟罢了,我不愿将自己的一发一丝染上憎恨的气息。然而最近我却有某种想要‘杀死某人’的冲动。可我很难说自己真正地恨着某人,我只能不争气地将其归咎于外界,试图以谎言把自己藏起来。随着无名火逐渐变得热烈,那白纱般朦胧的谎言遍不攻自破了。那根本就是我,无名火根本就是我自己本来的一部分,此前不过是被那奢侈虚假的自尊蒙蔽住了自己罢了。我不知该怎么办,这股火从被引起开始就在炙着我的五内。直到现在我也不知该如何调和。
“思考是一个令人难过的事情,越想,就会越难过,越难过就也会越想自己为什么难过。只要脑子一动意识和肉身就会被烧着,催促着我在做些什么。我是个软弱的人,想多过做。想要知道自己在哪、去哪,结果还没等我迈出脚,我就被丢在这里。嘛,青春大概也不能当作是为所欲为的资本。直到碰到你,一切才变得好受一些。我想你能明白。我能感受到你被我卷入的无奈,仿佛我身上的火也把你烧着了。可以的话,我并不想你走到这步,我想让你去看看海。”
从任杏的房间出来,望着相似的走廊一时不知自己该往哪走。无论哪个方向都是阴森的,而自己也无法站着不动,意识会像浴缸中的橡皮鸭子一般破了口子,沉进莫名其妙的深渊之中。在路的尽头有扇小小的拱门,打开后是通往阁楼的道路。
信登上危险的陡梯,这个地方自己从没到过,没有任何明令的禁止,只是单纯的没有想要去的冲动。信循着棕黑色的摩擦声走上阁楼,里面很窄,只能在尖型屋顶的最高处转身,哪怕这样,自己的肩膀也会蹭到。这里唯一的光源来自终点的窗户。信弯着腰走到窗边,外面的景色被绿影掩去了一半,能看到的东西不多。最为突出的,还是绿影边上那微尖的阁楼。那不是别的地方,正是自己的家。
信还是第一次站在外面审视自己常驻的房子。日光落在阁楼的尖端,将整座房子变得透明。既没有历史的熏陶,也没有未来的动力。如同蜃梦幻境一般不属于这个时空。窗台上干净极了,想必蒋欣会在这个地方默默看着,想象自己父亲在家里的一举一动。
任杏是否也会看着窗外的月亮,想象看着月球另一面的那个她。
能够有一个牵挂的人,是牵挂者的幸福。而如果有人能够被放在心里,这是那个人的福分。
任杏在三天后去世了,葬礼是在死后第七天所办的。参加葬礼的人加上负责礼仪的墓地管理员只有三人。雪热烈地下着,黑伞铺了一层灿烂的白,成了苍白死亡中肃穆庄严的黑色焦点。茫茫雪花不断遮挡信的视线,就连两尺外的墓碑写着什么都看不见。地上的雪花处于半湿不干的状态,把裤腿都染湿了。信每一次来到墓地,都带有某种颜色的主题。哥哥死亡那天是夕阳下澎湃的黄,数墓碑那天是银河的黑,而今天是绝情的白。无数颜色从自己的身体中穿过,留下不浓不淡的痕迹。信记得此前翻过的一本书里面提过,人骨灰的颜色能够看出对方生前的状态。具体有什么指示已经记不得了,他并不在意结论,看那本书的时候几乎是数着页数囫囵吞枣。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比任何人都早离开,什么骨灰的颜色他才不在意。即使这么想,他还是将这本书带给任杏作消遣的读物。可以的话请帮我看看吧。直到现在,信才意识到自己或许是这么想的。
“抱歉呀,这天气太糟了,存起来的柴火都湿了,完全烧不起来。不如我直接把棺材拉过来埋下去吧。”管理员倏地在雪中出现,摘下帽子不好意思地说,“再晚一些,这坑就要被雪盖满了。”
“我跟你去吧。”信说。
信在后面推着,管理员在前面推,蒋欣在旁边为信打伞。
“哎呀,在前面可真不好受啊。你瞧。噢,根本瞧不着,可瞧不着就是最不好受的地方。该怎么往前走全都搞不懂了。只能这么拉着前进。可你还不能走歪了,不然就成了无用的盲流。”管理员在前面拽着,声音巧妙的破开风雪,具有指向性地传达进信的耳朵。“有人这么对我说过,这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没有使命,他们只能活在世界之中,却永远无法成为世界的一部分,忽视面前可即的真理。你的样子比起之前看起来可是知性多了,想必读了不少书吧(儒勒·凡尔纳大概也读了吧)。把我刚刚说的话具象地表达的话,那就是他们对小说的看法还停留在故事书的等级上,对于精神的内核视而不见。”
紫黑色的木头变得越来越重,随着逐渐沉重的脚步抖落白色的雪块。信的手被棺材上的铁环轧出了紫色的印记——从掌根到指尖——终于支撑不住放在地面上。信能感受到内容物在木质的盒子中左右撞了两下。他喘了口气,弯着身子侧贴在棺材上,刚被呼暖的手贴在棺材上立马变得冰凉,脚不停地在冻土上打滑,棺材仍丝毫未动。
“这雪也太大了,哪怕我在朝鲜也没有见过如此猖狂的雪。你这孩子应该也受不住吧。我们就原地歇息一会儿就好啦,别担忧雪把坑填满了,这世间没有任何事情比搬运尸体更困难,只要到了那,什么都好说。”
信原地坐下,借着棺材为自己挡风。蒋欣从黑色大衣的夹层中拿出一张绒毛围巾,摊开铺在地上坐了上去。大概是气压的缘故,棺材中挤出嘶嘶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有人在里面冻得发颤。
这世间最奥妙的事情当属死亡,各个人给它的定义都不同,心不跳了是死,被遗忘了是死,甚至说自己蜕变了也说是死。如此泛用却没有令其变得俗气,提到生死依旧保有神秘的崇尚之心。古往今来的哲学家们对死亡这一“必须要发生的事情”至今仍未有确切的共识,大概他们对于肉身与意义都没有超脱时代的认知吧。愈是到生命的尽头愈是念念不忘地与生者的世界缠绵,无法毅然决然地拥抱死亡。死亡与哲学想必就是油与火的关系,只有在瞬间燃尽的那一刻迸发出微弱的火星。
信自认没有任何哲学的基因,他总结不出新的理论,没有针锋相对的思考,对自我的探索大概也都是出于青春期的自扰。面对死亡,他凭着经验总结出属于自己的道理。死亡一旦降临到肉身,便会将他们的希望连带着可能性夺走。再也不会有一同在榕树下沐浴冬日阳光的经历,不会有诉情意的可能性,不会再有不合时宜的拜访,就连“我爱你”简短的三个字都无法传达。死亡能将绝望传染给宿主;把肉身变作渣滓,在旁人的心中留下人形的虚空。
管理员动作僵硬地来到后面,关节中的声音像是生锈的引擎一半。他摘下小圆礼帽露出结了霜的鬓角,笑眯眯地望着蒋欣,“有烟草让我嘬两口吗?就当奖励我这么久的努力吧。没有火也不要紧,尝个味道我就知足啦。”不知怎得,信从他的语气中听见了试探的意味。
“抱歉,我刚刚才把烟戒掉。”
“哎呀,真有毅力。‘刚刚’和‘戒烟’根本就是不相关的一组词啊!也就只有你才能够戒烟的决心了。”
蒋欣的黑色礼帽压得很低,只露出微微上翘的赤红的唇。“吸烟对身体不好。”
“这种话就不要和我这种老头子说啦。从三十岁开始人类就和健康没有任何关系了。”
“那就为了别人戒烟吧。”
“为了别人什么的……这么崇高的事情我干不了呀,那边厢刚让我为了自己活,这边又让我为了别人。你们两个真是奇妙。”
“一场关系之间总有需要妥协的地方。”
“是啦是啦,老头我搞不懂你们的意思了。我只知道现在是没有烟了。”
管理员扫清身后棺材那一块雪,作出想要坐下去的样子,又立马站了起来无所适从地四周张望,显得有些落寞。管理员那单薄的嘴唇与蒋欣那丰满的形象形成鲜明的对比。管理员那干涸的皮像是掀起的铁皮板,流出不黑不红的紫色的血。他的下巴微张被冻得发出咔吧咔吧的动静。他顿了顿,像是重新将下巴控制住,久久才传出带有巴望意味的声音。
“你去前面吧,后面你推不来的。” 管理员拍信的肩。
棺材前方的两个把手被管理员用麻绳串在一起,信用两只手才能勉强握住。把绳子搂在胸前,重心与后面的棺材作对抗,才察觉到自己在缓慢的前进。走不过两步,他将哥哥的外套脱下,放在棺材上面,遮在任杏头躺着的地方,以免衣服被绳子磨烂。再重新出发。
没有衣服阻断,绳子朝着身体里面嵌进几分,好在天气寒冷,不一会儿就冻得麻痹了。脚在冻土上艰难地摩擦前行,蹭出摩斯电码般均匀长短的痕迹。
任杏的墓碑上什么也没写。与附近写着“显妣”“爱女”的墓碑格格不入。管理员问过信想写些什么上去,然而这小小的墓碑容纳不下她的真意,同样也呈现不了死亡的真意。他决定就这么放在那儿,一切以志哀寄思为目的的话语都是画龙点睛,以自己的身体当作对方存在过的证据。
管理员缓了口气,把麻绳的绳结打开,抽出来麻绳放在一旁。接着,从靴子中抽出两根撬棍状的铁钩子,勾在前端的两个圆环处,先行一步进入坑中。棺材以危险的角度在角落翘起一个角,几乎要滑下去一般。管理员慢慢靠后,让棺材缓缓滑入空隙中,他背着身子,一步步跟着身后的土垛上阶梯。直到管理员全身脱离坑中,棺材也恰到好处地躺在里面。信在一旁看着,时而无助地四处张望,想要帮些什么忙。管理员示意信不要着急,最难的部分已经过去了,剩下的就只有把土填平,这让谁来干都是没有难度的事情。
管理员扭动手中的铁钩,抽出来后藏在靴子内,装出漫不经心的声音说:“小姐,独自一人在这个世界生活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吧?尤其到处还乱哄哄的。如果你认为这带有性别歧视的意味的话,那我可得道个歉,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这世界已经变成了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混沌时势了,所有人都认为自己是正确的一方,在对着同一个理念盲人摸象呢。任谁到这个世界也没有办法完全脱身。”管理员徒劳地拍了拍裤子,灰尘连带着雪花顽固地留在缝隙之间。“我想这些事情,应该与你无关吧。”管理员的语气中难以听出善意。
蒋欣摇了摇头,不气恼,不沮丧,品味不出内里的意思。在她中心发散出某种独特的沉默。
“是嘛是嘛,看来是我多嘴了。这天气实在恼人,剩下的事情就由我来操心就好了。天寒地冻的,还是快点回去吧。”
管理员摘下帽子在天空划出一道带有敬意的圆目送蒋欣离开。接着拍了拍圆帽抖出里面的雪花再重新戴回去。
蒋欣走后不久,风雪的势头稍微缓解,眼睛能捕捉到一丝丝确切的日光。墓碑上的雪也稍稍融化了些,交换着悲凉凝结的视线。
“这孩子可真是幸福。”管理员从怀里拿出一朵仿真的玫瑰,放在石板的跟前。“能有你陪着她在这个世界之中。”
“不像我,哪怕见过了风霜雨雪,抑或是瀑雹雾泞——各式各样的海洋的不同形态,我都无法在原本的世界中寻得容我暂时独处的安逸场所。只得靠旁人的施舍将我送到这里来。我的内核早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我是一个被战争团结的物种,只有战争威胁才能使我清醒。离了战争,为自己着想根本不是我能干的事情。
“从国籍来说,我是半个美国人,出生在美国属地的船上。我读的是海明威,热爱《老人与海》,对《钢铁是怎样练成的》嗤之以鼻。试想一下,文字演变成唯美的系统性艺术,却不失个体的升华,这一历程该是多么崇高的媚态!人类一切的精神与意志都被笔尖所提炼,成了千古留存的无机象征物!最为形象的,就是‘自由女神像’和‘锤子与镰刀’。二者都是象征物的异构体之一。
“慢慢地,经过我和意识的相互交错的互动,某些表象性的东西发生了改变。在我的幻想中,神秘的自由女神像拿着的不再是火炬与法案,从名字的拘束中解放了出来,回归本质。它是人类的意志,自由女神不过是意志的一种表现形式,而我却把它看得太重,只注意到表象。有无数人为了那谎言般的假象而投身到战场上,认为自己手中抓紧的是捍卫世界的武器,在迷茫的深坑中厮杀!
“当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那感觉很讨厌。直到我扣动扳机的时候,原来不和想象中那般痛快,我那对自己可能会被改变的恐惧被肾上腺素短暂地掩盖了,直到现在才重新苏醒。
“来,你朝我这里挥拳,狠狠地挥。”管理员张开双掌。信半信半疑地击打。“不行,再大力些,再大力些!”信握紧拳头,朝着干枯的手掌挥去。霎时间,他感到自己的手中还有母亲动脉的律动。母亲的脉动仿佛高压电般将信弹开。本以为已经忘却的历史又化作记忆的电信号在脑中窜动。
“感觉很讨厌吧。用暴力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痛快。武器在变化的同时,人类也在变化。动手的理由也变得各种各样。在漫长的演化中,这一本能已经成了晦暗的玩意,不能够拿上台面上来展示。也正因如此,有些人失去了暴力的技巧,认为自己一生中都没有机会攥紧拳头,只能眼巴巴地期待得到别人的庇护。但他们并非被本能所抛弃,只是不愿承认罢了,若被逼急了,动起手来比谁毒辣!海明威与上面说的伪善之人全都不同,他很好地调和了二者的关系,具有灵动如蛇蝎的道德底线。唯有他的力量才能称得上是善良的力量、正面的力量!
“你知道海明威朝着自己脑袋扣动扳机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是:我倒要看看这子弹是什么滋味儿!”管理员迸发出爽朗的笑声,“你可别信,海明威是一个严肃的人,生活在严肃的战争之中,你可别轻信别人他会说这么轻佻的话。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硬汉,这句话他可不会说。但与他一同生活在同时代的人们呢?”管理员从靴子中抽出一管银白色的金属物件,“这把手枪交给你,请她尝尝子弹的滋味吧。”
今夜是月光最亮的一天,房间的玻璃上还有三只鸟雀的影子。月影婆娑,玻璃上的光影开始扭动,像是颤动的湖面一般魔幻。在那游动的影子中央,慢慢浮现出一个女孩的面容。她站在哪儿呢?看不出来。除了她的轮廓之外,世界的其余的部分像是晕染的墨水一般作为意象而存在。仅有她一人是真实的。
对方站立不动,在世界间拒绝的介质开了豁口,将这边的意义传达到对方手中。二人相顾无言地站立了好一会儿,彼此没有靠近。信躺在床上看着枕畔的阴影,忽觉自己的身体轻盈了几分。这世界的重压离开了自己的身体,身体正朝着崭新的未来演化。过去的宿命戛然而止,信却没有感到过多的遗憾,甚至连微薄的怜惜之情也没有。他要马不停蹄地投身于崭新的世界之中。
时间恰好九点半,信放缓脚步,进入杂物间中的衣柜。
“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说话了。”双方的声音同时说出。
“看来我们都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信说。
“算不上光彩的事情。” 那边的声音说道。
“世界上光彩的事情是少数。”
“但都是必须要做的。”
“是的。这是时间的必经点。”短暂的沉默后,信开口道,“我们的时间在某个地方产生了联系,然后一起并行。”
“在什么地方产生联系呢?”
“月亮。”
“你弄明白了吗?”
“是的。”
“我想,你能看见我是吗?”
“是的。”
“怎么做到的?”
“三只奇怪的鸟。”
“匪夷所思。”
“就和我们身处的世界一样。”
“晚安,让我们道别,然后迎接新世界的到来。”
“Farewell.”
- 作者:Dororo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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