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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面——观者无声
蒋欣似乎是对事态发展至这个程度有一定预感,才会在储物格放这么多东西。柏妍趁着这个机会,在土生土长的广州进行深度的挖掘。对于这片土地,柏妍仅仅是知道地名的程度,行动的轨迹就与点对点的列车一模一样。柏妍尝试先入为主地思考地下通道有些什么,除了被车门分隔的情人以及担忧自己的鞋子被人群挤掉的记忆之外,柏妍什么也挖不出来。而问起自己这个地方还承载、意味着什么全然不通。这些天,驾驶汽车在城市中辗转。醒着时踏秋风,累了就睡在车中。度过了可算是一段公路片的时光。在车厢中的玻璃后,柏妍有些令人心驰神往的发现。最重要的是,原来每天从学校回家的必经之路上,某两幢楼的夹角恰巧能够看到日出。柏妍已经有些成人的样子,能够触摸到这座城市所给予的亲昵。她的脚丫在平坦的马路上留下微小的印记,创造出独属自己的轨道。在楼宇的夹缝间与秋风澄澄的朝阳一同升起来的,还有柏妍自己。
她沿着珠江从荔湾开到天河,从天河开到番禺,再一路南下到达南沙。与深圳对望。那天,活泼的江风带有海水的咸湿,如同少艾夏天上完体育课的汗珠。哪怕是不习水性的柏妍也想下去游几转,将夏日的澎湃与秋水的萧瑟好好拉扯一番。当然,柏妍还是谨遵岸旁“请勿嬉水”的警示,蹲在坡旁挑逗就算了。抛去了城市水循环的工业味,入海口这边的水面更有气势。所有人缘分的终点汇聚在此处,被汹涌的势能送进海洋之中。
柏妍本想像荣归故里的中年人一样,对这个地方好好感慨一番。或许这里以后会被填海,又或者会建起通往那边的大桥,再不济会因为全球暖化,上升的海平面把这里淹了。柏妍所坐的地方突然滑下,打断了柏妍的想象,那份有关未来的好奇心,随着滚落的土块被冲向大海了。
蒋欣在这期间打了几次电话,先是确定好尸体的状况,确保那一根手指的去向,剩余的一半都是不咸不淡的寒暄。
“一个人过的还行吗?”电话传来蒋欣的声音。
“还算可以,你送的生日礼物实用性非同小可。那么你呢,没有我做家务一个人忙得过来?”
“你倒是关心起我来了。我辞去了学校的工作,如今是无业游民。不过你懂的,我们依旧不能过于亲近,物理意义上的。”
“明白。”
“有几件事情需要想你确认一下。”
“想必也是。”
“管理员的手指——就是右手食指的第二节,是你切去了吗?”
“没错,我有自己的一些需求。”
“好。”蒋欣简短地说,像是录口供的警探一样。“那么那幢大厦的管理员是自己找上门来的?”
“是。我既没有把他邀约上门,也没有与他犯下什么过节。”
“最后一个问题。你清楚他的行踪吗?”
“这我倒是不清楚。你给我的那叠文件中大多都是把他们看作非人——社会机器,他找上门来想必有些作为人的私心。”
“明白了。这里的问题我会进行善后,你不用太过于担心。如今我们再一次远离了目标,落入歧路,不知道你这样的生活还要多久。”
“看似歧路说不定这才是唯一的道路。就跟华容道一样。你也不用太过担心我。”
“也是,谁也说不准。好了,时候不早了,我也不打扰你休息了。”
“晚安。”
柏妍做了个梦。鲜艳的黛蓝色天幕不断朝着身后飞驰,翅膀下的海洋有无数洁白的浪沿散漫其中,只有大气与海洋的浓度恰到好处才会看见这样的场面。柏妍奋力飞着,然而她和任杏的距离并没有缩小,以一种恰到好处的毕恭毕敬的距离。霎时,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从四面八方拍向柏妍的脑袋。那湛蓝的天幕原来是海面,柏妍径直插入,窒息感汹涌袭来,柏妍像是吸着淤血的蚊子奋力寻找着空气。面前的任杏如同泡沫般从尾端消散。
车窗传来咚咚的声音,把熟睡的柏妍惊醒,梦中的影像烟消云散,任何记忆都没有留下。车厢内充满着滞重的空气,她摘下帽子,揉了揉眼睛望向窗外。一个脱发的男子把自己的五官压在车窗上,跟上世纪的讽刺资本官僚的荒诞漫画如出一辙。男子的头似鹅蛋,脖子处肿胀得几乎没有线条,脑袋到躯干的连接处就和企鹅无异。
“你好,我看你睡在里面,生怕你出事了。最近自杀的人可越来越多,别怪我多心。”
“我只是窗户开得不大。”
“那就好。”企鹅男用手帕擦着汗,脸上的五官拧在一起。虽说看起来有些狡黠,但柏妍认为如果他再瘦一些想必还是和蔼老实的类型。“不过话说,你这辆车可真好啊。丰田MR2,现在可不是哪里都能看见的。”
“驾驶起来很舒适。”柏妍觉得这人身上有种魔力,本来应该收拾一下接着去下一个地点,避免留下任何痕迹,却被他眼中的某种玩意吸引住,忍不住与他交谈起来。
“中置引擎,后轮驱动。”二人不约而同地说。
“看你年纪不大,怎么会有闲情雅致开这些车。有这些钱不应该买些内饰华丽些的。”
“也不是所有年轻人都追赶潮流。Retro也有自己的价值。”
“Retro也有自己的价值,这话不错。”他满怀好奇地望着内饰,“典雅得很呀,一切都是原本的味道。不过我的车也不差,要不要下来看看。”
柏妍侧身下车,身体的关节啪啪作响。昨天深夜,在主干道上开了两个小时都看不到路的尽头,这种情况下绝对不能随便将车停在路边作罢,发生什么违章只会徒增不必要的麻烦。于是柏妍在下一个豁口处驶进路旁的停车场中休息。在对面的车位放着有Wagon GTR之称的Stagea 260 RS。全车通体黑色,与一般的珠光黑不同,那要更加深邃带有一丝木制感,反射性若有若无,看上去就和棺材一样。柏妍保持着一定距离绕车转了一圈,同时防范企鹅男会从身后袭击。
“干嘛要把车弄得死气沉沉的。你也不调整一下。”柏妍问道。
“这个车漆可是我自己调配的!就是要这个效果。”企鹅男打了个很大的喷嚏,脖子上留有肉多的褶皱,眼中泛起泪珠,“是你还没有到年纪明白它的好。”
柏妍透过黑漆漆的车窗,望见倒后镜上挂着一个吊坠,里面装着合照似的玩意。“的确不错,我倒也没有说不喜欢来着。色调一致,不花里胡哨地贴些奇怪玩意,难看不到哪去。”
“大道至简,大道至简。”企鹅男将手帕收起,“你怎么睡在车里,虽然说治安好,但也总该回家。要不是这个天文馆没人搭理你估计会被盯上。”
会被盯上。柏妍默默品味着这句话。“这里原来是天文馆吗?”柏妍望了望眼前的建筑物,看不出有科技的感觉。
“常有的事,毕竟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会望着天空了,爱好者们也都因马斯克的星链失去了观星的兴致。要是星链我们能用也就算了!我们呀也都是靠着补贴才能活下来。”
“我们?”
“我把这事忘了,这里就是我看着的。里面的员工只有我一个人。‘我们’不过是习惯性说出来。”
“这差事未免太棒了些。一个人在偌大的天文馆消遣时间。”
“倒也没那么好,一个人闷着会出问题的,现在呀我总感觉天上有行星在说话。”
“我也遇见过会说话的行星,说的话的确有些古怪。”
“要不要进去看看,门票可以不收你钱。”
“不坏。”
企鹅男的身形没有脖子看上去那么夸张,肚子微微隆起,横向没有溢出。脖子上的问题想必是有某种甲状腺的病症。身高大约一米七,走路却毫不拖沓,身体轻巧的柏妍需耗费些力气才能跟上。打开天文馆的大门,一股博物馆、科技馆特有的工业艺术制品味道扑面而来。前台的天花板是玻璃构成,所以哪怕没有灯也能看得一清二楚。走到内部,只有空中浮着零星的荧光小点,其余地方漆黑似太空。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是在真空环境下打开了飞船舱门一样。企鹅男示意等等,独自一人走到内部,直到消失在宇宙中,三分钟后,馆内亮了起来。中堂的正中央挂着庞大的太阳系星图,中间是太阳,外围的地球被着重标记。在地球外面,一个苍白的月亮默默挂着。
“可以随意逛逛的哟,我倒还有事情要做,就不打扰了。”企鹅男打了招呼,便转身离开。
柏妍望着企鹅男的背影,觉得自己陌生了起来。往常来说,自己是绝不会信任初初谋面的人。可自己的的确确站在天文馆之中,的的确确被他身上的某些物质所吸引,相信企鹅男也同样是被自己身上的某些玩意所吸引。二人的相会是有设计的顺其自然。
天文馆充斥着令人玩味的味道,比起医院更近人情,比起墓地更有温度,比起美术馆更为厚重,比起学校更加死气沉沉。馆内的光线极为昏暗,白炽灯、节能灯似是而非地开着。只有离散的圆形玻璃穹顶发挥着光照的作用。老化的继电器已经不足以支撑起整座天文馆的运转,唯有几个关键性的设施还通着电。柏妍望着各种奇奇怪怪,大大小小的设施,配合上不失古朴的背景,竟有身处切尔诺贝利的错觉。馆中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几乎没有,顶多就是按照百科书上的结论介绍各个星云、星座的奇闻轶事。也难怪这个天文馆如今落得这个田地,柏妍想。
按照走迷宫的方式——沿着右侧的墙壁行走——柏妍进入到满是镜子的迷宫中,观察自己无穷无尽的投影。镜子能同时看见自己的正面,还有背面的投影,无需扭曲身子来观察全貌。把衣服脱下,露出两个乳房暴露在寒冷之中,乳头忍不住立了起来。在外流浪的日子一直没有好好观察身体的变化。乳房似乎没有更大,但也看不出有更小的迹象。望着自己的面容,有股莫名的诡异涌上心头。变得陌生了。错落的投射从自己的身上发出,视线经过反射又集中回自己,可镜中的每一个个体都并非相同,眉毛有高有低,有粗有浓,渐渐就连自己是什么样子也搞不明白。我究竟成了什么样的人呢?她回想起与企鹅男的对话,说话的方式冥冥中在朝着某人靠拢,倾诉的欲望越来越大,自己再不寡言少语。任杏的意识不断蓬勃发展,与自己剩余的部分渐渐交融。就连记忆的线条也慢慢变细,时间与时间的隔阂正在收窄。柏妍并没有意料到这种事情的发生,她认为任杏不过是以意识的形态陪伴着自己。现在看来她错了,任杏在以牺牲自己的方式帮助柏妍,在这荒诞的只有一个月亮的孤单世界中寻求慰藉。7-11的店员,企鹅,管理员,坚柏,每一次相会都有任杏的参与。
哀伤并没有让柏妍流泪,任杏还未完全离去,支撑着她脆弱的肉体。
中庭斜放着一架拟真的航天器,正上方是半圆形的玻璃穹顶,锡纸样式的反射罩在恰好处在日光之下,放在昏暗的中庭中有些刺眼。柏妍读了读航天器前面的标牌,这才发现原来这就是阿波罗13号的模型。模型的精细程度令人咋舌。哪怕没有见过真品,望见这个模型上面的被大气层灼烧的痕迹,以及遭受冲击后的凹陷,都只怕会认为真品只有长这样才合理。外圈还放置着一架天文望远镜,镜片处有三片深度不一的褐色滤镜,想必是过滤日光的。白绿色相间的镜身上刻着C.E.73。
柏妍将滤镜调到最深色,朝刻着C.E.73的望远镜看去,看见穹顶的边缘站着三只鸟。奇妙的光学透视没有将太阳变得更大。她将视线从镜中移开,望向穹顶,空无一物。这三只鸟究竟在哪?柏妍不得其解,这三只鸟追到这里来的意义是什么?我身上有什么必须被监控的东西吗?
再一次朝里望去,三只鸟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那透明的月亮。
“我说,你差不多也该干干正事了吧。”
你是?
“是我呀。小小俄狄浦斯。”
阿波罗13号。
“这样说也没错。”
你是来催促我的吗?
“当然,差不多也该抛弃掉青少年特有的悠闲了吧。”
你不是该对你的预言自信吗?
“是你干的事情总归是你干的对吧?可作为旁观者的我可是急得不得了哟。”
你一直在观察我吗?
“好歹我也是一个卫星嘛,这点小事情也是能干得到。可不要低估了美国的情报网噢。”
我身上有什么东西需要被监视吗?值得大家兴师动众来观察我。
“别人我不知道。我观察你,因为你是我们世界的意义。”
别人。意思就是说你和那三只鸟不是一起的。
“在下一直都是孤身一人。我们的见面一直都是最为浪漫的秘密。”
最为浪漫的秘密,柏妍对这说法有些鄙夷,并不想与这种轻浮的存在并称为“最浪漫”。
“我明白,你的身体还存在着另一个意识。一个你希求已久的意识,你当然想和她浪漫起来。也不要把我当作瘟神一样排斥嘛,告诉你一个哲理‘床铺的温润由螨虫的干尸组成’,说的古典一些就是‘温润床铺,螨虫尸者也’。我也没有那么不堪是吧。你热爱的她现在变得虚弱了,如同风中残烛一般,你还会悠哉游哉吗?”
这是你今天要说的预言吗?
“仅仅是警告罢了。”
明明你来自另一个世界,怎么就有理由对我指指点点。
“人被杀,就会死。这个道理能明白吧。可是人被杀,不会死的情况也是有的。”
譬如?
“影视作品为了开拍续集,就要为已死之人想好后路不是吗?”
那终归是假的世界。
“那终归是假的。的确,很明显,你所在的世界是实实在在的真实的,人死了便真的活不过来,太阳遮住了就没有光线。可这种话可不要到处说噢,会被说很傲慢的。这世界哪有完完全全的虚构物,我们立于社会之上,思想根植土地之中,又该如何产生与这世界毫无相关的谎言呢?我们的世界不过是你们这边的附属品,由你们的真实所产生的阴影。两个空间本该相安无事,可二者在你身上产生了交汇点,世界的定律渐渐相互交融了。你难道不觉得事情开始古怪起来了吗?也正是二者的交汇,促成了你体内另一个意识的衰弱。”
开始听不懂了。
“我也不是说给你听的。你只需不断进行活动,剩余的事情自然而然会被连接起来。”
而关键就是对我的父亲行使致命的暴力。
“没错。就像把钥匙插在孔里,用劲将钥匙扭动,把锁芯的内容物全部搅乱,门自然而然就会开。”
要按照某种特定的顺序进行破坏。
“不进行破坏就能成功的事情在这世间不存在。”
那么你也是牺牲者之一?
“我可是变成尸体都要来找你聊天馁,怎么不好好听我说话呢。”
你是尸体。所以才会说人被杀不一定不会死。
“醒目!我的确是死了,更确切的说,被困在一种进退两难的境界(就和阿波罗13号一样)。那边世界的人们也因我的死而变得稀里糊涂的。我可不希望你们的世界也沦落成那个样子。在这个世界的‘我’还安然无恙,你作为固定这个世界的榫可要负起责任。”
听起来是个我承担不起的责任。
“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那边的声音突然消失,柏妍还有几个问题想问,然而思绪径直撞向紧闭的大门。眼睛离开望远镜,那颗透明月亮行迹无踪,雀们也隐藏在建筑之中不可见,面前的阿波罗13号发出沉默的气场。
“逛完了吗?这地方怎么样。”企鹅男在大堂拖着地,一半的地面都是湿漉漉的。柏妍没有发现“小心地滑”的牌子。
“意外的有趣。明明长得就像切尔诺贝利的废墟一样。”柏妍拿起座椅后的“小心地滑”放在路的中间。
“我每天都有在打扫,要我说,我和俄罗斯那群清扫核废料的战士没什么两样。”企鹅男的肿胀的颈部不断跳动,这句话从他嘴中说出可信度不低。
“你要是真的亲历过切尔诺贝利,那么那个阿波罗13号的模型想必也是真的吧。”
“真!珍珠都没这么真!”
“真的?”
“我这个脖子你看见了吗,就是因为辐射的原因才变得这么大。”
“骗人。”
“骗你是小狗。”
“老掉牙了。”
“拗不过你,的确是假的。”企鹅男把拖把放在水桶中拧干,“如果我真经历过切尔诺贝利,那我现在尸骨都怕是无存了。”
“那么阿波罗13号……”柏妍问。
“当然是假的,美国怎么会把它给我们呢?现存的真品还在宇宙中漫游呢。”
“凄惨,难得的奇迹就这么被烧毁了。”
“怎么烧毁。”
“太阳很热不是吗?”
“怕是到不了那么远的地方。再说了,宇宙是真空不对吗?真空怎么导热呢?”
“可我们不是站在温暖的阳光之下吗?”
“你把话说得像是哲学问题啦。站在太阳身边,究竟会被烫死还是会被真空冷死,重要吗?烫到一定程度和冻到一定程度都没有区别,身体一样会痛得要命。”企鹅男向着“小心地滑”的牌子走去,想要拿走。
“这个答案我不满意。”柏妍按住他的手。
“你的行事风格很认真嘛。认真并不是永恒的优点哟。”
“就是想知道,物理是这个世界的属性之一不是吗?要弄懂想必也没那么难。”
“干嘛要难为我这个没读过多少书的中年人呢。”企鹅男收回手,坐在椅子上擦汗。“好吧,那就讲讲我的看法吧。真空的确没有热介质,可热辐射也不会因此衰弱,一旦找到物质,热辐射就会变成内能使温度升高。如何?我这个不靠谱的猜测是否能够回答你的问题?”
“听起来似乎无懈可击。”柏妍盯着地面,想着太空的阿波罗十三号残骸,“日光只对有物质的地方奏效。”谈话间,太阳慢慢从东方升到正上方。
柏妍接着问起企鹅脖子的情况。
如果企鹅当时没有发生车祸,想必现在依然是令少妇动心的类型。正前方的卡车运载钢筋,跟在车后的企鹅本想找机会超车到前面,可车上面的钢筋就这么一泻而下,刺穿了企鹅的身体。好在是抢救了过来。不过身体的某一部分不知怎得,变得不可压制地发达。医生猜测是身体的内循环被出现了差错,身体内部自身的不断反馈导致他的甲状腺一直膨胀。身体的某一部分过于发达对于其他器官来说是毁灭性的,因此企鹅必须每天得依靠外源性激素维持体内平衡。
“虽然身体已经成了这个样子,我却没有感到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这不还是挺方便的嘛,人群之中一眼就能看见我。而且呀,这样圆墩墩的形象还能激起旁人的善意,谈起事情来轻松无比。这人都活成这个样子了,哪里舍得对我恶言相向。若是这地方倒闭了我还能去乞讨。再怎么说也是靠样子吃饭,这不是很好?”企鹅坐在瓷砖上,按压自己的膝关节。语气丝毫不像玩笑,像是跟家里人商谈大事一样。
“乐观地有些过分了。”
“在这孤独的宇宙中总得找些慰藉。独木难支。只靠亚里士多德一人是不能把地球翘起来的。”
“一直在这个世界单打独斗?亲人,朋友什么的,总会是有的吧。”
“有过。我不是意味他们去世的意思。我作为一个背叛者,可能在他们眼里我才是应该赴死的人。”
“这是中年人特有的难言之隐吗?”柏妍问,不加讽刺地。
“倒不是什么难言之隐。不过是人皆有之的罪恶过往,简短地说就是把自己的风险转嫁给别人罢了。”
“就像《夺命金》里面的世界?”
“就职业来讲,我更像《窃听风云》里面的刘青云。”
“可,经济也有自己的运行规律吧。真正把自己送到地狱的人应该是他们自己不是吗?”
“小小年纪,怎么如此冷血!这就是作为市民阶级的孤独吗!金融活力等同于信心,是我们这些人给了虚假的信心。所有人都觉得自己能成,哪怕他们不知道目标是什么,方法在哪里,但他们就是觉得自己能成。而事实上他们也成功了,短暂地成功了。”
“打打电话,就能将整个世界改变,不就是总统嘛。”
“那段时间电视的广告中都在提醒大家:走路时要远离楼边,以免被落下的行人砸中。”
“至少你风光过,有些人至死也没有这种体验。”
“人一旦到了那个地步就会发现原来也不过如此。雨照下,风照吹,马照跑,舞照跳,股票照搞,什么都是一样的。要说落寞当然也有,但更多的是坦然。噢!原来也不过是这样。仅仅是平凡人生中微不足道的折痕。人穷其一生便是为了找到这种巅峰体验。我想马斯洛所谓的‘健全人’便是这种,不哀其不幸,不怒其不争。可下一步该如何是好。这个问题你如果去问马克思,相信他也回答不出来。孑然一身的中年男子,失去了朋友、家人,什么也算不上。” 从他的口吻听得出来他对自己的职业具有崇高的敬仰,是狂热的现代工作伦理的囚徒,尤其是在香港这类没有发达实体产业的地区,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冰鲜鸡和生鸡共存的地方。
“为什么不去找回以前认识的朋友呢?”
“不自吹,不自擂。我的朋友们都是如今社会上的翘楚。已经和记忆中的形象判若两人。让他们看到我如今这幅模样?在所有人稳步向前迈入人生崭新阶段的时候,向他们展示渐渐褪色的自己?光是想想都足够遗憾。不管对方对我哀怜也好,厌恶也罢,我统统不想让他们看见我如今的轮廓。十余年前我们生活在同一间寝室中,轮廓相近。而毕业后(或者说成为大人后),唯有我一人的人生开始不受控制地偏移既定的轨道,联系着彼此的事物开始变得衰弱,列车不断背离朝气蓬勃的原野,径直朝着清冷孤独的雪山驶去。那段时光仅仅占了我们人生中微不足道的比重,而我也仅仅是他们微不足道的时光中的微不足道的存在,所以留下最完美的印象便好了。我们已经不再是能够一同前进的年纪了。”
我们已经不再是能够一同前进的阶段了。
“在我看来你可不是什么微不足道的存在。有着充足个人时间的事业,无需为几斗米烦恼,一个人耐着孤独默默活着。所谓的微不足道也仅仅是对于他们来说。打个比方,这世间枯燥的书是大多数,可在这世界中能够耐着性子写下十余万字的人又有多少呢?能够写出来就已经非常了不得。所谓的平凡性折痕也是一样,正是种种不起眼的折痕铸就了人类所传承下来的基因,不可动摇。同样,你的体内必定有些富有力量的事物,才能支撑起如今的生活,只是你还未认识到它的可贵。”柏妍说出这段话后,感觉自己有些僭越。不过柏妍听得已经有些疲倦,脑子止不住地走神,没有太多抑制自己说话的欲望。
“第一次听。非常有趣,似乎多少能够坦然一些。”
“是这样那就最好不过了。”
柏妍从车里拿出父亲的M-65外套抵御寒气。原本能绰绰有余地盖住整个手掌的袖子如今缩了上去。令柏妍非常可惜的是,她的身体已经度过了青春的生长期,没有进一步发育的可能。本以为自己将会带着这不大不小的乳房度过余生。而自己的身体却在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发生不起眼的变化——以不合理的方式。有什么在柏妍的身体内蓬勃发展呢?抑或是衣服本身带有某种意识的碎片,朝着某种形状生长?柏妍想问问任杏。可任杏已经变得虚弱无比,自己不忍心再向她索取些什么。
这件衣服是柏妍唯一从家里带出来的事物,更多的物质上的东西都没有带着。开的车是蒋欣所送,衣服大多是校服,柏妍能活到现在或许没有太多家庭的因素。严格来讲,自己身上所拥有的家庭的影子恐怕就只剩自己的遗传因子。哪怕是自己拒绝也依然附着在身体内的增生物。柏妍想起管理员的话:血统是独立于自己,却又将自己链接的事物。过去总有人说,自己的嘴巴和脸型长得像父亲。可有关哪个部位像母亲,从来没有人说过。就连从母亲处遗传了什么柏妍也不清楚。母亲对于柏妍可能永远只是一个语言上的概念,并且这个无法证实的概念会一直伴随柏妍。企鹅所说:孑然一身的中年男子没有意义。自己又何尝不是,好似丢失了账号,只记得密码一样,毫无意义。
诸多现实性的问题呈现在柏妍面前,问题已经紧迫到不能够忽视。阿波罗13号说得没错,自己的确过于悠闲。在空无一人的天文台中读流行小说,任由谁也不会觉得这是一位逃命之人该有的行为。可自己究竟该干嘛呢?唯一的行事方针只有“命定之事”,具体该干什么,该如何将事情朝着自己冀望的方向发展,这两个疑问比庞加莱猜想还要困难。柏妍合上印刷倾斜的小说,坐不住地在企鹅的办公室翻找,除了包装带有油渍的下饭菜之外什么也没有。看来只好将问题交给时间,未来的自己总会找到办法的。即使这么安慰自己,压迫感却不是挥之即去的东西。把还剩的半杯水倒掉,细致地清洗,再拿出一个新的杯子装满冷水咕嘟下胃,冷得胃部发颤,心里更是增添了一份如履薄冰的不安。停下来绝对是当下最好的选择,只不过实在没办法说服自己。不时打开还未读完的小说,可不够三分钟眼睛就开始发酸。身体仿佛经历了长久的透支,无论什么也干不了。躺在床上也只会被愈发崩坏的事件所困扰无法入睡。神经像是被拉伸的橡皮筋,无数等间距的压力在这根紧绷的线条上不断传导,以前家中那阵熟悉的阵痛在后脑勺复现。“已经不是能够悠然自得的阶段了”。同一时间所有人都在不厌其烦地重复这一段消息,简直像某种神秘的兆头,让人焦躁,却又欲罢不能。
半夜醒来,被尿意扰了清梦,又不愿下床孤身与大理石地面作斗争,只好拼命转移膀胱的注意力。任杏目前依然住在身体之中,睡得正酣。在任杏、柏妍之前还有数以亿计的人类在这个世界上睡醒,共同生活,经历着大同小异的生活。身体的基因承载这些习惯,这些习惯的总和铸造了人类的肉身。为什么我们的基因偏偏挑选了暴力、多疑,作为我们的属性之一,作弄的究竟是上神,还是人类自身?
想到这里,柏妍终究还是被尿意赶离床上,顾不得在黑暗中穿鞋,踮着脚尖往厕所走去。
- 作者:Dororo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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