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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面——世界的榫被抽出

蒋欣死了。
独自一人,安静地死去。
在来蒋欣家里的路上,柏妍先是回了管理员死亡的地方,确认蒋欣能够做到什么样的程度。
和预期的一样,干净利落,不留痕迹。房间一如离开前的安宁。染血的刀具、月经的痕迹、藏尸的冰箱、匿藏的衣柜统统回归质朴。就连堆在角落的羽毛也消失了。直接交给房屋中介放售也没有任何问题。唯一不够干净的地方是柏妍的大脑,仍保有记忆。柏妍对那天晚上的事情仍旧清清楚楚。她能看见地上管理员的尸体,呈扭曲的形状躺在地上。蓝色衣服,红色双眸,还有被折叠的手臂。身体——几乎是自然而然地——产生了知觉。在她下手的那一刻,世界就已经发生了偏差。死亡烙印在身体的知觉之中。人类对世界的认知不过是知觉的总和——片面而又自大。倘若你能够感受到某些别人无法感受到的事物,那么你还能说自己与别人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吗?人们所真正生活的,不过是物统一的世界,而游离在物之外的意识更为重要。
蒋欣的房间除了尸体之外也依旧质朴,没有漏水的水龙头,没有吱呀的门板,也没有氧化的器具。所有的一切紧密联系着,整整一副完美犯罪的完美场所。
称其状态为死不过是无奈的结果。她的尸体安然无恙地躺在家中的沙发上,没有尸斑,也没有蛆虫,更加没有腐臭气息。好似生命力这种玩意未曾降临过在她身上一样,就算缺失了也不会对她的肉体造成任何影响。柏妍靠上前去——依旧是只穿着袜子——蒋欣身上没有任何伤痕,微妙的注射器痕迹也都没有。活像蜡像一般。柏妍无法判断蒋欣死了多久。房子干净整洁地丝毫没有生活的凌乱,就和平滑雪地中凭空出现的尸体一样。
如果说死亡是失去了生命力,那么对于从来就没有过生命力的死亡该如何定义呢?柏妍看着面前人偶一般的东西,认为她所见的蒋欣不过是一个投射,不具有生物的属性,仅仅具有生物的样式。也正因如此许许多多错位的不协调性都能得以解释。那与年龄不匹配的知识,与外貌不匹配的成熟。以及自己望见同类的尸体却不感到恐惧。真正的蒋欣大约是死了,因此这个人偶才失去了活力。这个世界是存在于之外,真正的她存在于另一个极为相似的世界中,透过某种渠道将自己的意识投射在这个世界。
蒋欣和管理员死后,他们还能够存续吗?他们的世界还能够存续吗?如若可以,在哪个地方存续呢?种种哲学式的疑问从柏妍的脑袋冒出。她很想知道。并不是为了触碰到世界的根源,宇宙的本质。仅仅想要为任杏、自己的母亲,找一个答案。她希望自己能够与她们团聚,将她们与自己联系在一起。她们不再是游离于自己之外的存在,而是真真切切地成为组成部分,而自己也会成为了她们的组成部分之一。
阳台上原本堆着羽毛的地方被窗帘遮了起来,柏妍拉开一片小角落,让细微的阳光照入,露出微妙的影子。柏妍站在三步远的地方,她察觉到窗的方向——并非是窗户外面,而是重合的某个空间——站立着某个人。即使柏妍知道是他杀害了蒋欣,但他并不危险——对自己来说。他用富有深意的眼神刺穿自己的心。双方伫立良久,明白屹立在二人间的坚固的拒绝。还不是时候。彼此都没有迈进一步。她朝着镜子点了点头,玻璃中的两个影子也抱之以相同的动作。
柏妍在蒋欣房间中漫步,明明离开不过一两个月,柏妍觉得自己成了非法的入侵者。然而事实上也差不多。柏妍抱着搜刮的心态在各个房间周转,最终在一个布满磁带的架子面前停下。架子上大多是八十至九十年代的歌曲(按照科技发展规律实际上也应该如此),七十年代的当然也有,可对比起另外两个时代,算得上少得可怜。磁带被按照地域的划分排列,日本、美国、粤语地区、华语地区、法国、西班牙。而在地域的分列之下歌曲还被按照不同的曲风进行分类。POP、JAZZ、SOUL、HIP-HOP, 诸如此类。在松任古由实的磁带中夹着一条黑色的羽毛。正是柏妍所收集的其中一种样式。羽毛并非是以某种轨迹恰巧落在缝隙之中,而像是书签般具有指向性的立在那里。固然,这样的指示物并非是给自己看的,更像是给外界——可能会来这里的人——一种近乎是死亡讯息的指引。
柏妍抽出夹着羽毛的两盒磁带。其中一盒的标题是《Love wars》,另一盒是《Voyager》。放入《Love wars》,恰巧是专辑中的最后一首歌——Anniversary。这首歌描写了一对经受苦难的情人在即将别离时意识到自己深爱着对方。在剩余有限的时间内,情思绵绵,尽诉衷肠,将剩余的每一天都当作纪念日。
这首歌放完后,柏妍放入另一个磁带。延续着上次中断的位置。磁带中放的是《Voyager-Gravestone Without Dates》。这一首歌是三浦友和主演的电影《再见,朱庇特》的插曲。电影中的地球在2125年由于人口到达一百亿,太阳系开发机构决定开启“木星太阳化计划”。而这一计划被极端组织“木星教团”所阻止,整个太阳系面临被黑洞吞噬的危机。为了化解危机,只好牺牲木星来改变黑洞的轨道。就单纯的这首歌而言,它以十分隐晦的方式讲述故事。无论从哪个角度解读都十分合理。参军的好友身躯疲惫地返乡而为他寄送思念。或是与士兵交好希望前路平安。一言以蔽之,这首歌对于牺牲者这一身份多少具有崇尚之心。
最为柏妍在意的依旧是歌曲的名字——没有日期的墓碑。显然这是在说“母亲”的墓碑(甚至连内容物也没有)。标题的含义比起歌词或许更为重要。这些事情目前没有多余的精力思考。墓园当中绝对没有还未发现的东西。死亡讯息究竟意味着什么,只能从后面的事情着手,就像解答拼图时总会从边角开始。
确定了蒋欣与管理员的处境后,为了寻找那位7-11店员的死因(主要是为了悼念),柏妍难得地驱车离开广州,踏上寻找精神疗养院的路途。说来奇怪,柏妍在车中生活的日子里,一刻想要离开广州的念头都没有。哪怕自己自由了起来,却总还是被某些类似血缘的东西固定在原地。就跟被拴在木桩上的牛一般,只能吃到脚下的青草,对于稍稍远些的地方的事物毫无概念。所谓脱离了囚笼不过是到达一个更大的囚笼。
柏妍能够感觉到,精神疗养院与种种的死亡有着莫大的关系。甚至可以说是串联起至今为止所有稀奇古怪事情的节点。
打开丰田MR2的收音机,疲惫的播音员消极地播报新闻。
又到了我和大家见面的时间了。某些较真的观众就要说了,我们不是没有见面嘛。这不过是礼仪,良好的素养,职业性的本能。无用之物言之即止,相信大家打开电台并不是为了听我说闲话的。让我们看看今天的路况如何。
东濠涌高架有两辆货车因雾天能见度低在行车交汇处发生碰撞,落桥处行车缓慢,司机二人在路上发生争执,建议绕行。广园快速路,有四辆小车发生连续追尾事故,好在事故并不严重,无人伤亡。内环路西村往六二三路方向有一名男子走在高架上阻止行车,交警到达现场与男子交涉,结果男子径自跳落高架。据附近目击者爆料称,该男子并没有摔倒地上,而是跳到一旁空置的民居之中。
今天的路况快车就到这里结……
刚刚收到爆料,在人民桥上有位女士攀上铁架望着珠江,似乎有意寻死。路旁聚集的人群不断劝说,女人却无动于衷。民警消防到达现场,由于女子所在位置无法落脚,贸然上去怕会刺激对方,民警依旧在下方劝说,消防正配合海事管理在江面上创造营救环境。更多报道稍后继续。
各位听众,今天的古怪事尤其多。不知大家是否有独特的出门习惯呢?譬如说习惯性忘记带伞,习惯性忘记锁门,习惯性忘给宠物准备饲料。我就有一个习惯,那就是出门前我必定要看黄历。有的听众这时候就要说了,怎么如此迷信。可你们不也迷信着我的交通报道不是吗?世界变得怎么样,我们的感知力是有限的。如今呀,已经是信息的时代,信息这玩意多多益善。每年过节我都会去香港黄大仙庙购买黄历,准得很嘞!好比今天,黄历上就写着“不宜出门”。如果要不是上班我可真的窝在家中,才不愿在路上被雾障堵着鼻孔。相信被迫出门堵在路上的听众们你们也身有共鸣吧。不幸中的万幸,今天已经是深深深秋咯,天气也渐渐凉快了起来。各位电车司机可以把窗户摇下来、空调关掉,与身旁一起堵车的可怜人打打招呼,感受一下世界的变迁吧!毕竟广东人最会唱的就是《爱在深秋》不是吗。
本想就这么播一首歌曲,把工资混到手就好了,可是不行呀,上头正在玻璃窗后望着呢。工作上的无奈事可太多了,所以烦请各位再听听我的声音吧。
相信大家也察觉到了,身边越来越多的人去世了。不管是叫得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有血缘关系,没有血缘关系的。过世的人是越来越多。不知大家有没有一些失去了就活不下去的人呢?
我就有一位。毫不夸张,失去了她是真的不想活了。我的妹妹大家也都认识了,毕竟都上了报纸。说实在话,身为哥哥的我真不想她被描绘成精神病人,明明她是那么开朗的一个人。从疗养院出来后阳光健康,开始能够与亲人吐露心声,一切都在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然而就像列车脱轨了一般突兀地死了。
她死了之后,我就拿起我送她的Walkman放入她最宝贝的磁带。在她生前她从不让人碰她的磁带,说什么会把磁粉弄乱声音会失真,要我说哪有这么玄乎。我就这么记住她的这句话,不停不停不停地重复。可就在我听得多了,似乎还真有一些道理,每一次放入磁带听到的声音似乎都不一样。每一次发现新增的失真处,我都开心得不得了,好似我的妹妹在某个地方悄悄弹动磁带呢。虽然我是电台DJ,对于音乐或者说是音频系统是一窍不通,仅仅是能够最低限度完成工作的程度。我的妹妹倒是相反,对于音乐喜欢的不行,说什么要成为和我一样的人呢。若是看见自己的哥哥实际上对音乐这么不靠谱想必也很失望吧。
不行呢,可不能在这个地方哭呢,好不容易才变得稍稍专业了起来。时间差不多了,趁着上头从镜子面前离开,赶紧放一首歌曲给各位无趣的堵车生活增添点请调吧!这一首歌是我妹妹最为喜欢的一首日语歌,各位请留心听哟,这可是拿我们最为宝贵的磁带来播放哟。接下来请欣赏Off course的《Aki no Kehai(秋之迹象)》。
高速路上空无一物,柏妍驾驶MR2尽情地超速。被交警拦下的可能性固然是有的,可自己没有驾照,身份证也没有带在身上,大概是拿自己没办法的。况且高速查车的可能本来就少之又少。就算碰上警察追捕,这辆车性能虽然也有一定年头,可警车也还未更新为马力更大的电车,凭借驾驶技巧应该也能摆脱。柏妍突然想起《末路狂花》的女主角,将自己与她作比较,觉得有些寂寞。世界上有着数不胜数的空虚,可独自一人避难大概还是头一等。如果副驾驶有多一位女性就好了。
任杏自然是不错,而且性格也与路易斯有着相似的地方。可要她卷入杀人案中多少有些于心不忍。况且,哪怕是正常在路上行驶,现在该和副驾驶上的任杏说些什么呢?安然无恙地生活到现在,万一大家变得疏远了,语气变得客气起来必定是很伤人的吧。那么继续像青春期的叛逆少女对父亲的所作所为进行批判吗?似乎也不适合当下的环境。毕竟已经像成年人一样驾驶起汽车了,技术也已经撇脱了初上路时畏手畏脚的稚气,而且如今经历的种种事件也阻断了类似的青涩幻想。总而言之,如果任杏要坐在隔壁,还是要好好设立一个情况呢。柏妍想到这里,捏了捏自己右边的乳房。你也别让我一个人想呀,一个人开车已经够辛苦了,你还在身体里呼呼大睡。
就这么思来想去,没有合适的结果,也没有第二个合适的人选,本就严峻的空虚愈发深沉。柏妍这么放空着自己,听着电台所放的歌曲,被死亡笼罩的心情渐渐得到希望的照射。
柏妍注意到高速路旁的零星建筑,住在那些建筑中的人才是真正的空虚。高速旁的建筑中,除了住宅最多的就是坟场。若是只为了找个地方安置死亡的肉身,这种地方再合适不过。可对于住宅呢?活下去怕是都成了问题。剩下的山呀,树呀,没头没尾的路,就好比玉石加工后所剩的边角料东拼西凑出来的存在。提及这些地方,往往一个关键词都无法弹出。
顺着导航一路走,进入了山林之间。路旁大多没有护栏,所建造的路也仅仅好够两辆车并排行走。稍不注意就会因离心力甩到山涧。小心翼翼地朝深处驶去,柏妍感到一股莫名的压抑,像是固定住这个世界的榫被抽了出来一般,事情的发展无法按照原本的规律所预测。路的尽头立着气派的白色建筑。房间的布局并非是枯燥的正(长)方体,而是富有几何美感的错落感的布置,像是几节电车车厢随意地堆叠着。这块建筑群既有乔治·奥威尔的压抑,也有安·兰德的狂放。回想起来时的路况,柏妍打心里尊敬建筑工人们。疗养院的确是需要清幽的环境没错,可偏僻到这个程度真的有必要吗?很难思考在如此偏僻的地方修建疗养院的意义何在。总而言之,疗养院的的确确在这,并不是彩虹般的幻影。
纵使疗养院是真实的,可它所处的环境却多少有些魔幻的属性。树叶在看不见的地方开始就绿得灿烂。柏妍感受到清凉的风,可是否穿着外套对自己的机体的感受没有任何影响,好似温度这一概念被剥离了一样。柏妍将身上的M-65军装外套放到后座,把车停泊在门口(当地没有停车场)。
刚一走进去柏妍立马明白了偏僻的用意。明明已经是深秋,疗养院中却丝毫没有秋意。与外界全然隔绝了一般。天空上什么也没有,看不见云,看不见太阳,只是孤零零地显着蓝色。疗养院过着独特的时间,对于有需要远离社会的人再完美不过。门口正对着的大堂呈T型,而背对大门的方向直接连着公园大小的绿地,没有任何落地窗或是栏杆进行隔离。在这个近乎是走廊一样的大堂,有不少白色衣服、粉色帽子的医护人员在忙碌的穿梭。
各个年龄的患者都被放在一起,十余岁到八十余岁的患者都有,没有进行特地的分离。他们在公园中自由行动,却没有一人会走上大堂的瓷砖上。如同动物园一般。柏妍这么想着。
没有人注意到柏妍的存在,柏妍就这么默默站在走廊上看着形形色色的患者。外貌上看去,除了身上穿着的蓝白相间的病号服,很难挑出还有什么独特的地方。柏妍突然被树下那位坐着轮椅的女性吸引视线。她那嘴角的黑痣,乌黑的头发,以及熟悉的五官。和蒋欣相比简直就像一根藤上的花生。可蒋欣死了,毋庸置疑。剩下唯一的可能:她正是被蒋欣取代的金小姐。
“你好,请问你是来干什么的呢?”又有人从身后对自己搭话,柏妍有些纳闷,为什么大家都喜欢从身后打招呼呢?
“我是来探访的。”
“是哪位呢?”
“树下的那位金小姐。”柏妍用手强调,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有底气。
“请你到这边来登记一下可以吗?”
柏妍跟着青春的护士来到大堂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护士打开隔板闪身进入小隔间中敲起了键盘。
“在上面签个名就好。”护士递了一张表格过来,表格的名字的一栏处是手写的“金小姐”。
“这个名字……”柏妍签下“壬木”的名字。
“是这样的,金小姐是我们这里唯一的外籍人士,她被送到这里时就已经丧失了语言功能,所以我们也无法得知真名。她的随身物里倒是有一个韩语名片,可我们无论怎么样也都无法将它转译成中文,韩语字符也打不出来。只好这么称呼她。上头对此也没有异议。小小的例外不会对管理造成太大妨碍。”
“我的车就停在门口,会有影响吗?”
“没事的,我们这个疗养院访客少之又少,而且也无需运送物资,放在那多久都没问题。”护士小姐露出微笑,和不近人情的背景反差感十足。“说到这里,因为我们的疗养院比较特殊,一直过着的都是自给自足的生活。每一个孩子在这里都有自己需要做的角色,好比农夫、电工、养蜂人,或是其他一些别的职位。你知道的,要让这里的孩子们稳定下来要花费不少功夫,所以请你不要随意带她去一些‘看起来’就不是该去的地方。免得他们遭受刺激。还有最后一点,我们在这里并不把他们当作病人,所以可以的话请你也不要以审视病人的眼光看待他们。他们是和我们一样需要帮助的人。”护士将文件整理好,揣在怀中。
“我叫小林京香,如果有需要帮忙的话,可以直接举起手‘说’出我的名字就好,无需太大声。”
“哪里都可以吗?”
“是的,我们在这里配备了无数个麦克风,因为害怕有些孩子会一时无法找到我们,所以无论在哪,只要说出我们的名字我们就会到达。听起来很气派是吧。”
“就像这样?”柏妍举起手,准备说出来。
“现在请不要这么做,有需要帮忙的时候才需要。毕竟文书工作很麻烦的。”
“明白。”柏妍思索一番,“您是日本人吗?”
“当然不是,我一出生就在这个地方了。这个疗养院与孤儿院连在一起,定期会与在这里的成年的‘孩子’们一同游戏——作为治疗的方法。至于名字,我们的名字都是随机生成的,四个字,三个字,五个字,都有可能。所以才会出现这么像日本人的名字,如果听见类似阿拉伯人的名字也是有可能的。”
“自给自足的乌托邦,就和小飞侠中的梦幻岛一样。”
“我们可不会不近人情地将成年人赶出这里。”京香笑着说。“那么我先去忙了。”
柏妍点头示意。
“如果有些不能被听见的忙需要帮,你可以找我。”京香靠近柏妍的耳朵,以极难被听见的音量说。
柏妍回头望去,京香已经消失在人群之中。不知怎得,柏妍希望她会是坐在副驾驶中的那个人。
金小姐依旧坐在原来的地方一动不动,呆呆地望着天空。柏妍不知该如何反应,金想必是不认识自己,自己贸贸然过去会不会惊扰呢?可她身上的确有我需要的答案。柏妍试探性地走上前去,金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是没有任何生命力地望着树叶的缝隙。柏妍循着她的视线向树上望去,发现枝条上站着几只麻雀盯着自己。柏妍受到惊吓,以为是那三只鸟跟到这里来了。重新聚焦,原来只是木头制成的仿生鸟。二人视线对上的瞬间,金的视线被吸引住——像是被拨动了开关一样——朝地面移动。柏妍蹲在她的身前,将眼睛瞪大报之以生机勃勃的回应。然而除了机械性的视线移动之外其余有意识的事物什么都没有。
柏妍细细端详了一会儿金的外貌(顾不得冒昧不冒昧)。外表的结构上和蒋欣全然相同,就连那颗痣的位置不偏不倚地落在那,一丝一毫偏差都无法觅得。就算是面对镜中的自己,多多少少也会有偏折性的误差。或许可以这么推论:蒋欣就是实实在在的金小姐,且等式的两边无法被互换。柏妍很明显地感觉到金的身体的意义缺失了,面容上覆着一层黯淡的灰幕。与那种色素沉积的暗淡有别,更像是从有机物变成无机物一般的黯淡。
为免可疑(而且这里也不是适合谈事情的地方),只好带着金到处转转。柏妍尝试推动轮椅,金没有发出任何动静,默默地接收着外界的变化。柏妍感受着手中的分量,像是原始人刚认识轮胎一般前后推拉。朝着深邃危险的绿走去,人逐渐变得稀少起来,树上的木头鸟也逐渐消失。鸟鸣越来越清晰。如此密集、富有生命力的鸟鸣柏妍还是第一次听见。简直像是鸟儿们发展了一个在所有雀类动物之间流通的通用语言一样。
愈是在这里呆得久,世界的分崩离析程度越来越大。某些事情正在看不见的地方发生,而自己正身居漩涡之中。这里的居民们也被发散的力量撕扯成碎片,对世界的认知产生了不可逆转的影响。电梯门前有两人在那坐着,一言不发地观察着。他们手中各拿着一份文件,每当电梯出现人的时候他们便会记录下当下的时间和人数,试图弄明白面前的机械以什么规律吞吐人类。而在树下,同样也有也有两位朝着树冠鸣叫的人,不断跟随鸣啭的声音更改自己的啼叫的音调。经过不断的调整,二人无序的叫声渐渐朝着“韵律”靠去,开始出现重复的音调。针对这一演化,他们开始富有默契地朝着共同的方向调整自己的声音。全程没有说过一句话。
生活在这里的人便统统都有如孩子般的纯真,对音乐、基本物理,这些超越认知的事物统统失去了概念。他们的社会性在外界被击碎得一干二净。也就只有这种地方才有足够的宽容度为其创造摸索的环境。而身处此地的柏妍,也很难挑明自己究竟与他们有什么区别。
柏妍带着金继续深入疗养院,走过甘蔗田,走过发电室,走过伴有蜂场的花圃,种种设施和教科书上完全不同,注意力不知该放在哪里。就连常识性的事物这里也有自己的规则。柏妍明白,这里是一个进来了就回不去的地方。像孩子般试探着这个地方的边界,柏妍却没有发现什么所谓的“孤儿院”。
不知觉地走了一段路后,天空没有预兆地黑了。某人拨动了开关将日光消除了。自己正站在陡峭的坡旁,四周没有像样的设施,唯有一个吊着钨丝灯泡的红砖砌成的拱门立在那。丝丝危险的火药味道从里面传出。“请不要把人带到看起来就不该去的地方噢。”被此地保管的记忆倏地醒了过来,警示自己。这句忠告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情况。柏妍拿出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定格在下午四点三十分,绝不是这个钟数该有的天色。
轮椅中的金面无表情地看着砖门,分辨不出究竟是否有意识地望着,抑或是单纯找个地方安置自己的视线。柏妍坐在她和砖门之间,挡住她的视线。用手揉搓着发酸的脚踝。
“或许你未必认识我,可你身上的答案我必须弄明白。我也没有恶意,可以的话麻烦您给予回应吧。”柏妍低声说。没得到回应。
柏妍无奈地望着她,低沉的天空进一步吞噬她所剩不多的光辉。一只乌鸦飞到轮椅的框架上,它的羽毛在薄暮下露出极光的斑斓。没有死之鸟的氛围在。它在金附近试探了一会儿,歪歪头,似乎很疑惑,转头扑棱翅膀飞走了。
柏妍未见过如此漂亮的乌鸦,像是披着乌纱的欧洲皇室。柏妍端详起落在衣服上的亮黑色羽毛,随着视角的移动,隐藏于黑色之中的事物在慢慢游动,不断地膨胀着,将周围的事物卷入其中。柏妍拿出夹在磁带盒上的那根羽毛,比对起来。柏妍的黑羽毛比起这里的可谓是枯燥无味,只有黑色卡纸一般没有深度的黑,左右横竖看不出有什么令人值得推敲的地方。放在一起,黑色与黑色的界限变得明显,像是有意识地在相互对抗。在城市之中的乌鸦更像是仿制品一样。
将两个羽毛分别放在两个不同的磁带盒中。柏妍觉得有些无聊,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自己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空耗。她想起京香在自己耳边的低语。她想告诉我什么,我是这么感觉到的,她在某种程度上也需要我。自己正站在一个死胡同中,除了她之外好像也没有可以寻求帮助的对象。
柏妍朝着天空说道,“小林京香,小林京香,小林京香。”
柏妍四处环望,视线捕捉到几只朝着大堂飞翔的乌鸦。不知这个咒语般的仪式是否奏效。
稍后,京香正从乌鸦的汇集处显现出来,正慢慢朝自己走来。
“来得果然快。”柏妍说。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吗?”京香说。
“我把她带到了太远的地方,凭着自己已经推不动了,能否帮我一段路?”
“当然可以。”
“那边方便吗?”柏妍示意砖门处的方向。言外之意当然是问“方便说话吗”。
“让我带路吧。”京香说。
二人沉默地将金推到一幢无窗建筑的背后。京香舒了一口气,果断地说,“这里没有人能够听见。”
“谢谢,她看起来似乎被照料地很好。”柏妍说。
“不用客气。这只是义务。”
“金小姐她进来这里的时候,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吗?”
“我想,你与她大概也没有直接的关系吧。”京香暂时性地回避这个问题。“我还是有必要询问一下,你与她的关系究竟如何?”
“的确,她并不认识我。而我,因某种机缘巧合间接性地认识了她。我希望从她身上寻找到答案。仅此而已。”柏妍尽可能地将令人信服的部分说出来。
“对于她的情况,从她被送进来开始就已经是这样了。而且她来的时候并没有同行人员,仅仅是最顶上的人让她入住,我们也就接收了她。有关于她的一切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是什么导致她如今这个样子自然也不清楚。”
“也就是说,目前金小姐还没有治愈的可能是吗?”
“并不能说治愈,毕竟她生理上算得上健全,体检报告上一个箭头也都没有。”京香自豪地说。
“明白了。”柏妍沉默了一会儿,良久才继续说下去,“没有矫正的希望。这样说可以吗?”
“如果你认为外面的世界是‘合理’的话。”京香不咸不淡地说着,像是阐释一个物理命题一样。
“相信你也感觉到了,这里是一个很奇妙的地方,所有的社会规律都与外界不同。来到这里修养的人大多只会继续与外界的社会背道而驰。这些孩子们的家属大多也不抱着治愈的可能性,只想找一个地方安置他们罢了。我所秉持的方针并非抑压他们的情绪,也并非按照严格的规章制度对待他们。他们不过是对外界的威胁感到手足无措而陷入情感的风暴之中,无法抽身。为此我必须要为他们提供安全感,让他们填充自己的需求,到达心理学意义上的‘巅峰体验’。这样,这些孩子们才能‘成人’。”京香补充道
“之前你所说的,每个人在这里都有自己需要充当的角色,那么金小姐她具体是什么角色呢?”柏妍问。
“如你所见,金小姐已经失去了正常的活动能力。针对她的方案目前还在摸索当中。因此我不会将她安排到某一个区域充当某种角色。你可以把我这个地方当作是另一种存在形态的社会,针对‘社会的失能者’我们自然是有义务赡养的。”
“听起来你是这里的高层是吗?”
“稍后再与你作解释,这里并不能长久呆着。时间不早了,可以的话要不要在这里留宿一晚?”京香用期待的语气作出提案。
“这样的话再好不过。本想就这样睡在车里。”
“就交给我办吧。”京香转身走了两步,又转过头来,“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吗?”
“如果可以的话,麻烦找个收音机吧。多少也想接收一下外界的信息,生怕自己与外界脱节。”
京香笑了笑,“收音机大概是有的,可这并不是能够带你回正常生活的东西。不过嘛,你很坚韧,我相信你可以的。”
柏妍点了点头。
京香所安排的房间在疗养院角落的马厩之中,刚好有一位居民被接去研究所中,因此空了个房间。京香嘱咐,这房间不能够通电,也不能够开窗,而且请尽可能地低声说话,包括收音机。房间不大,两张床中间恰巧能够放下轮椅。衣柜中都是清一色的蓝白条纹衣服,其中几条裤子的裆部有棕色污渍,规格不大,柏妍穿上也合身。搜查了一圈,没有发现禽类的羽毛。这里比起至今住过的所有地方都更有生命力。
吃完京香送来简朴但不失鲜美的饭食,作为减肥餐单再合适不过。饥饿感也是这里的食材之一。柏妍坐在磨砂的玻璃旁听着外面的声音。疗养院中的声音有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在正常的社会之中,人类的大多数声音都是具有目的性地传达给别人,人与人之间具有某种联系。而在这里,所有人类的声音都是孤立的,像是自言自语一样。相反,这里的大自然内里却蕴含连接,亢奋的鸟不停地用自己的语言交换着信息。很难评价究竟是人类变得高效了,还是大自然变得冗杂了。
柏妍呆在金的身边,开始计算起金是自己母亲的可能性。按照外貌来看,她的年纪大约也就四十出头,完全有可能生下自己。虽然外貌上没有多少相似的地方,不过在这世界上,完全不像的母女、如亲兄妹般的夫妻也是存在的。据说这种现象与DNA的传导有关,只要与别人同住一段时间,双方的外貌多少会朝着中线收拢。而且母亲的墓碑之下空无一物,像是祭奠着某种意识上的事物,而金的意识也同样被剥夺,种种巧合不断验证这个猜想。可事实如何柏妍没有求证的勇气,真相在这一刻不过是增生物罢了,就让它继续充当猜想好了。
柏妍拿出Walkman,放入《Voyager》,把这道德伦理的问题放在一边。柏妍感到毛绒绒的目光在挑动耳朵。金的视线转移到柏妍的耳朵上,召唤着柏妍耳朵上的东西。耳机放在金的耳朵上时——像是电器被接通般——金的身体出现了明显的起伏,仿佛身体突然重拾了呼吸的技巧。
“你醒过来了吗?”柏妍问。
对方依旧沉默。并且这种沉默还会一直下去。
京香提着收音机进来房间,身上穿着便服,本就靓丽的五官显得更加青春。她把门关上,小小的空间内顿时被沉默灌满。
“她还是老样子吧。”京香把手上的东西放在桌子上。
柏妍点了点头,泄气地靠着床边坐着。“她的身体已经习惯了,接下来可能也会这么一直下去。”
“我也不想说些奇迹明天会发生之类的话,但你可以放心我会照顾好她。”
“你说的孩子疗法,我在这里没有看见小孩子的踪迹。这个引以为傲的疗法对她也不奏效吗?”
“我们一般分开生活,二者之间绝大多数时候互不打扰。”
“他们也不会出去是吗?譬如领养一类。”
“一般不会,以前基本没有上门认领的家庭。不过如今具体如何也不是我能够查得到的。”
“那么孤儿院在哪儿?”
“红砖拱门那里过去,不过就在三年前被炸毁了连接两边的通道。”
“孩子们安全吗?”
“安全,目前来说被保护得很好。”
“看来这里也是个暗流涌动的地方。”
“哪里都是,但大多数人察觉不了。你想听细节吗?”
“如果你想讲的话我倒是很乐意听。”柏妍说。“漫漫长夜,时间还有很多。”
“不错,我原以为你说话不拖沓,做事风格也是急躁的那种。”
“有关这里一切的信息我认为都是必要的。有些事情急不来,某些事情已经发生在未来了,而必须由自己做的事情怎么也逃不掉。”
“美妙的哲学。”
疗养院的前身是由一位日本裔女士投资建成的孤儿院。有关那位女性的资料少之又少,只知道她是江户时期德川清水家的后裔(这个结论也是经过合理的推测,并非直接获得)。她在二战时期为了反抗军国主义政府,拒绝将自己的医疗器材工厂改造成军工厂,因而受到日本政府的打压。在这期间,这位清水家的后裔不断地将财产转移出日本,借由国民党作为踏板在这个地方建设孤儿院。并命名为:白鲸。
京香从有记忆开始就住在这里,稍早一些的有关父母的记忆被严密的监牢禁锢,京香怎么敲打呼喊也没有动静。大约是自己五六岁的时候,那位清水家的后裔就已经摇摇欲坠。再过几年那位老人就去世了。按照嘱咐,葬礼以最简朴的方式进行。毕竟在这种偏僻的地方,再豪华也毫无用处。京香对葬礼的唯一印象只有那天的饭菜。二代院长花了一定价钱(对于他们来说想必不算什么)按照食谱,做了老式的京都怀石料理,四个孩子吃一份。二代是初代最为喜爱的女孩(这里大部分都是女孩),从一开始就按照管理者的储备来培养,无论礼仪、谈吐举止、思维方式都有相当的框架。由于日渐固化的工作人员组成,这个地方也仅仅够满足孩子们的基本生理需求,更进一步的知识、自我实现的需要渐渐与外界脱轨。二代从外界引进了部分寻求安宁或是没有良好环境进行研究的外国学者、作家、乐者来孤儿院,只需定时为孩子们讲授课程,便能获得不菲的报酬和隐世的环境。外来人员大多从山背面的渔村中偷渡而来,这里的孩子大多是来自那边的渔村中,因此村民们也不多说什么。
后来有一位来自美洲大陆的社会学家,爱上了二代院长,尔后结婚,在这里常住。他提出几个变革的建议。首先,孤儿院必须要过上自给自足的生活以节省开支。其次,中国正面对不断震动的社会变革,单纯依靠外界的学者多少有些冒险。我们需要挑选几位孩子去外面的世界学习知识,来保证这里该有的活力。再者,这里的孩子是没有被领养出去的可能,面对他们自我意识的觉醒、自我实现的需要,我们须在这划分功能性用地,把他们培养出基本的技能。最后,也是为了我们,或许需要建一片墓地。
京香与其余三位孤儿一同被选去外界学习,最终回来的只有学习法律的京香一人,其余或多或少都被留在了那边的世界,再也回不来。京香当然也差些被留在那边的世界,可京香心中还带有名为道义的事物。京香以自己的知识尽可能地完善这一个实验田性质的小社会。而在这之后不久,那位西班牙学者不行罹患某种病症,身体状况急转直下,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三天后身体便腐化了。京香回想起来,依旧觉得他的死过于迅速,以至于不知作何反应。好似死神惧怕他什么,只好匆匆将他带走,什么也不能留下来。
如果事态就这么发展下去,相信对谁都是最好的结果。然而,事情安稳地发展到一定程度,必定会有捣乱的黑猫将此前的铺排全部推翻。
六年前,有一位L.L.的代表来到这里。据他所说,L.L.的掌权者是初代院长的嫡系,在日本成了战败国后,经由美国帮助重新购得被改造成军工厂的医疗器材厂,并按照初代院长的意愿将它变成医药公司。L.L.的主管人从其余的那三个孩子口中得知这个乌托邦的存在。他这次前来,是想让接手孤儿院。对方开出了可谓是天文数字的金额,然而,京香与二代并不在意这份钱财,因为基本的内循环已经完善,可以全然与外界断绝联系。可他们依旧不死心,在我们附近取得一块地作为疗养院的准备用地。那三位孩子也加入到L.L.之中,重新获得二代的信任,达成了某种协议。也正因如此,孤儿院的孩子们定期会与疗养院中的病人一同活动作为某种治疗手段。
因为这个协议,L.L.开始渗透进孤儿院,就像缓慢挪动界碑石的边防战士一样。直到京香反应过来,对方已经夺取了相当的位置。作为反击,京香提出在疗养院中安插一个职位,不能任由对方恣意插足。疗养院的人也都知道京香的目的,时时刻刻流露着拒绝的氛围。就算是这样,京香那不问自取的行事风格让她也得到一些重要的信息。对方的疗养院同样沿用白鲸这个名字。白鲸似乎是某种宗教意义上的指代,具体的典故如何,京香没有办法知道。只能大概从中推测出,他们正以这个宗教故事为核心开展自己的研究。按照他们的计划,这些亢奋得不成样子的鸟雀是他们所培训的情报网,无时无刻对这个地方进行监控。疗养院也在不断进行扩张,越来越多外界的人来到这里。L.L.根据孤儿院的经验逐渐培养成某种完美的力场——温室一般的培养皿——开始将这些孩子们从外面的世界彻底抽离,再也无法回去。同样的,孤儿院的孩子也越来越多,大多都是L.L.接送过来。按照推测,这些小孩或许是在这里出生的,也正是那些被社会遗弃的人的遗孤。
此前这里不过是相对孤独。这里的世界与外界开始背道而驰,大概是三年前。L.L.在连通处埋下炸药,将孤儿院中的核心人员清除了大部分,势力得到严重的削弱。L.L.称这个属于施工方面的疏忽,给予经济上的补偿。在这之后,对方的攻势相当猛烈,将孤儿院全部纳入他们的管理之下。而二代则成了英女王一般的吉祥物。没有任何实权。他们先是对孤儿院的学者与教师全部清除,拒绝了外界的一切申请,换由L.L.的人指导教学。而且在两边开始秘密流通L.L.的研究成果——橘红色的饮料——灵可宁。伴随着灵可宁的出现,这里的孩子们多少也开始出现心理疾病、精神上的疾病,和L.L.的疗养院融为一体。而京香对此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地方不断朝着混沌坠入。
听完京香说完马孔多级别的魔幻的兴衰史,柏妍感慨她的肉身丝毫没有沧桑的痕迹。事情马不停蹄地接踵而至,一刻喘息的机会都不给。
“我也不年轻了。虽然有几次机会能够回归正常的社会。不过呀,这种事情只有充当幻想的安慰剂,若是自己真的沉溺进去,保不定未来是否会被外部的世界拒绝,我本就不是属于那里的人。所以还是这里安稳。我能感受到这个地方需要我,我的命运早就与这个地方绑定了。”
“你想过离开这里吗?”
“从来没有,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我已经没有重新开始新生活的勇气了。而且,目前我所背负的还有那些孩子们。”
“诺贝尔和平奖都应该给你颁一个。”
“政治性的奖项罢了。我并不是一个热爱政治的人,如果可以的话我更想离得远远的,把这里变成一个没有政治的地方。”
“无论在哪都不大可能吧。”
“不一定。”京香的黑影调整坐姿,骨骼发出微弱的声音。“小飞侠的梦幻岛可算是。”
“你是说一到十八岁就要被驱逐处境的独裁岛屿吗?”
“土地的意志是这样也没办法。”京香无奈地笑了笑。
“多少可以违抗的吧。”
“当然可以。按照L.L.信奉的神话论来说,人类是上帝在土地中孕育出来的物种。人类刚出现的时候是作为一个整体的,无需语言都能进行高效的沟通。估计他们培育出来的乌鸦也是这个道理。”京香问道,“那么,有关这里的信息对你来说重要吗?”
“重要。虽然不知道能怎么把它变成武器,但至少,事情明朗了起来。”
“作为武器的信息。”
“信息永远都是最重要的。”柏妍说出自己父亲的名字,问京香是否听说过。
“如果是计划的人员之一,我不大可能清楚,他们的信息被保护的很好,日常都是用假名活动。再者,我也没有外界的信息网。无从查起。”
“D.D能做到的事情比想象中多很多。”
“是,作为一间刚建立不久的公司能够这样异军突起的确匪夷所思。如今在社会上经常也会听到有关于它的阴谋论。说什么他们的老板是火星人,而且他们的外星科技在凯尔盖朗岛无人区上藏匿着(包括但不限于气象武器、地震触发器、核弹),因此才能有这么大的威慑力。就逻辑来说,或许百分之八九十都是同行恶意抹黑的流言蜚语。然而,当中有夸大的成分,但也有真实的依据。”
“谎言必须要扎根于什么。”
“完全没错。我也对目前火热的灵可宁这种药物进行搜查,毋庸置疑,他的功效的确异常凶猛。可并不是如同暴风雨过境一般将大脑弄得黏黏糊糊。生理上的效果微乎其微,甚至可以说是喝了一瓶生理盐水进去。大脑中对困倦、欢愉、哀伤的电信号和信息素受体丝毫不会受到其影响,就和正常人无异。可它对于意识的变动却是实实在在的。简直就是某种意识或是理念,变成了某种实物,不再经过大脑吸收,而是通过食道寄生在身体之内。”时间过去了很久,这期间京香一直孜孜不倦地说着。京香用手揉着太阳穴,窗外传来猫头鹰和乌鸦的复合叫声。“我想元素周期表上应该没有灵可宁的存在。”
“如果意识能够被变成食物一样方便传播的事物,那么人类只需要吃同一种食物便能实现大统一,是这个意思吗?”柏妍想起管理员所说的,父亲的理念。Reunion。
“这应该是他们的最终目的。但我感觉事情总有些不同。”
“查不出来对吗?”
“目前没有办法。”京香的脑袋抵着深重的夜幕,否定地摇了几下。
柏妍与京香在沉默的密室中保持平衡,谁都没有试图打破这个优于思考的情形。而且得益于黑暗,二人的尴尬仿佛被丢进虚空。
“壬木也不是你的名字吧。”
“不是,这是从一个友人的名字拆分出来的。她现在以某种方式存在。”
“友人。”京香沉思了一会儿,像是理解这个新的词汇,“如果可以的话,我能借用你的名字吗?好比保险受益人,车祸的紧急联系人。”
“当然可以,虽然只怕我的名字会为你带来困扰。”柏妍有些困惑,并非是因为这个问题,而是听到问题之后,自己开心的心情。
“多个一件半件也没差。”京香说。
“对于之前报纸所说的女孩,你认识吗?”
京香沉默稍许,没有作出回应。柏妍重复了自己的问题。
“是马嘉烈吗?”京香终于说出口。
“是她。我想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是你来这里的理由对吗?而金不过是意外收获。”京香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以问题回敬。
“实际上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找金,她不过是意外收获。诚然,在她身上找到了令人可观的信息。”
京香将交错的腿互换位置,如同警官一样。在柏妍看来,像是在审讯自己一般。“马嘉烈眼神灵动,思维敏锐,她哥哥紧张的时候能够立马补齐剩下的话,聪明伶俐得简直不像样子。第一次见马嘉烈,我就将她与她哥哥弄混了。在我看来,她的哥哥身上的迟钝更为瞩目,比起马嘉烈更应该进疗养院中。出于礼貌,我当然没有说出自己的推论。我对她说明里面的情况,一旦进去了便不能说走就走。她点了点头,眼中都是不可撼动的坚毅。进入疗养院后,她请求我为她准备一个口风琴,只在没人的地方演奏。这方面我还是能够做到的,可问起她究竟为什么进来,她却闭口不提。据她哥哥所说,似乎是她的好友猝死在她面前,遭受到打击想要找个地方静养一番。既然她执意要求,手续合理,我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健全的人也需要庇护所。就在离开的前一天,她突然找上门来,衣冠不整地站在我的房门,肩膀上似乎有细微的针口,说无论如何第二天都要离开这里,让我帮忙。把她送出去后,剩下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你和那个孩子有什么关系吗?”京香追问道。
“仅仅也是一面之缘。”
“是吗。看来你的缘分十分强大,仅仅一面别人就会被卷入你的命运之中。布列松有一张楼梯上被鸽子包裹的妇人的照片,人类得依靠持久的喂食习惯才能将鸽子留在身边。你与那位妇人截然相反,但具有相当的艺术性。”京香说着,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
“听起来或许是我的责任?她的死?”
“造化弄人。不用想太多。命运是不断发展的事物,他们早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被卷入你的生活了。总有人在努力冒险。我倒是后悔说出这些话了。这些孩子某种程度也因为我被卷入了这个地方的命运之中。所以我才要负担起他们的责任。你可不要把自己弄得疲惫。”
“我也不是有意识地将别人拉拢至我的身边,说不出是否疲惫。如果硬要比较的话,我或许是那种沉迷于One night stand,然后第二天一早就从对方生活消失的那种无情女子。”
“这样就最好。”京香走出门外,“希望你可以完成你的目标。”
“以尽可能少的暴力就最好不过了。承蒙关照。”
京香点点头,消失在走廊中。
空无一物的虚空中,那位自杀的店员的形象渐渐浮现在柏妍的眼前。“对于死,我还是太迟钝啦。”她的幻影这么说着。柏妍觉得自己也不过是半斤八两。与自己接触的人正一个个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明明自己的身后正跟着危险的命运,自己却不知道,草率地将别人卷进自己的生活之中。柏妍朝着幻影鞠躬,表达自己的歉意。“如果我能够早些发现,或许能阻止她的死亡吧。”
如果。
金的沉默自然而然地安置在房间之中,像是不问自来的远房亲戚一样。闭实的窗户在她的头上结了不大不小的汗珠,柏妍拿手帕为她擦汗。肌肤以难得的弹性与摩擦力做抵抗。如果说透明人的消失的是躯体,仅仅留下了强大的意念,那么金可以算得上是意识方面的透明。
漆黑一片的房间中,柏妍摸索放在桌上的收音机,提前将声音调至合适的大小,再慢慢调整频道。
电台传出一位女士的声音:
各位晚上好,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各位已经平安到家了吗,是否仍有人堵在回家路上呢?请先允许我汇报一个沉重的消息。下午的那位播音员就在刚刚,被发现在了电台中的厕所之中自杀了。用她妹妹的磁带机上附带的耳机线将自己缠绕在隔板上窒息而死的。很明显呀,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自杀来着。也正因如此,我才被从人民桥上喊下来值班呢。说来也真是的,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自杀了,谁劝都不得行!却还是被上头一个电话叫了回来上班,消防员和警察们望见我飞奔向电台的样子都愣住了。这是准备自杀的人该有的活力吗?我必须得在这里跟警察叔叔消防员哥哥们道个歉才是。哎呀抱歉各位听众,把这个正经电台弄得跟午夜凶铃一样。好了好了,我们立马入正题,播报当下的交通新闻。
白云隧道中有人恶意变道导致三辆大货车相撞,入广州市的方向被全部堵塞,请各位尽快换行。热水服务区前有辆油罐车侧翻,引发巨大爆炸,交通双方向车道全部瘫痪,目前伤亡人数不详。在这里,我衷心希望伤者安然无恙。另外,人民桥上的自杀闹剧已经停止,攀爬在铁架上的女士安然无恙地回到桥面。就像发条汽车一样一溜烟地跑掉(这是我自己加上去的)。
今天的交通快讯就播报到这里。我目前依旧是司机们在半夜的忠实伴侣。半夜还在路上的司机们,你们都在干些什么呢?一般你们是如何应对自己的疲劳的呢?头悬梁还是锥刺股?哎呀,一下子问了两三个问题,给各位的大脑徒增无用的负担了呢。今天就让我为各位提提神吧!聊点火爆到不行的话题!强奸如何!各位有没有听过一个有关谨言慎行的故事呢?一个男子强奸未遂后,还对受害者出言不逊,因此他的老二被喂了一颗弹药。听起来很刺激不是?实际上被射中的也不是老二,只不过我希望整件故事听起来更加刺激罢了。莫如说,我希望事情会这么发展下去。当然我们是正经电台,再进一步的残暴幻想只能留在密密实实的牙齿中。叮叮。听见了吗,我那高价烤瓷牙的声音。
好了好了,我讲故事的能力也就这样了,不然我也不会坐上替补席。希望大家不会因我而犯困。音乐一直都是最能挑动心弦的事物,就让音乐为我收拾我的烂摊子吧。接下来请收听格列·弗雷的《Part of Me, Part of You》。
希望我们也都能够与心爱的人成为互补的存在。
月亮在磨砂的玻璃上留下两个白色的投射,使柏妍想起衣柜中的那个孩子。她伸出手,抚摸着窗上的两个月亮,却不敢打开窗户确认天上的月亮,只能与猴子捞月的典故般追求月亮的余韵。我们会见面的。柏妍默默想着。我们会在月亮的照耀下见面。
《双月记》(十四)《双月记》(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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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roro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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