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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落无声
一
驶过高速路时两旁总能看见千篇一律的荒地,运气好时能看见傻乎乎的半圆形墓地伫立在那。剩下的山呀,树呀,没头没尾的路,就好比玉石加工后所剩的边角料东拼西凑出来的存在。如果说高速路旁的荒地还算有存在的“份量”,那么荒地之外的地区又是什么呢?想必大家从未想象过那幅光景,凑巧,我所在的地方便是处于如此飘渺的处境。
我所管辖的这一区块约有十五平方千米,地图上呈直角梯形的形状,右上角缺了一块。目前所在的办公处就是在南边小径的中点上。泥泞的乡道沿着南边与西边的边界铺排开来。乡道大约只有两米宽,只能承受一般厢型车的重量,若是再重些车辆便会陷在泥土里无法脱身。西南方的角落——也就是路的转角处,有一个废弃的游乐场,里面设施不多,只有旋转木马与三层楼高的过山车,只需十五分钟就能绕其步行一周。东北角那一块有座不知名的山,山里有一座小小的废弃寺庙。这地方在清朝时期还不至于如此荒芜,满族入主中原后,大批人口向南迁徙,其中部分人便定居在这。可这地方毕竟两头不着城镇的边,没有寺庙满足人们对神佛的敬仰,某家人曾有修习佛法的经验,便自行建了这么一个不着调的寺庙。后来闹了饥荒,这儿便成了人迹罕至的地。如今山林之间到处是只剩半墙高的残骸,泥墙都长满了蓟,若不以屋宇的形状认真分辨怕是会认作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政府为了使这一片荒地不至于完全失去存在的意义,像我这样的可怜虫便被派到这里进行最低限度地维护。
办公处(莫若说是住宿的地方)是废弃游乐场所留下的宿舍改造而成,只有一楼。厨房、起居室(同时也是办公的地方)、厕所依序排开,工作用的工具堆放在门外搭的棚子处。这一地区正好在两个高速路出口的中间,倘若骑上摩托车去往任意一个出口都会花掉一个下午的时间。工作所得的空闲时间不少,但路上重复呆板的光景将这一段路无限延伸,心里状况不好的人保不定以为落入了禁忌的循环结界之中,生生世世都得困在这相同的路上。因此为免我们过于辛苦,专注于工作,每隔一个月就会有人定期运送足够的物资,以维持基本的生活。由此说来,在生活习性与生命意义上我与这地融为一体。
时值三月与四月的接驳处,湿气如同洪水猛兽盘踞在南方,整座山林都被湿气牢实地压在身下。呼吸起来都费劲。雾气与树好比油与水一般相互贴合。雾气将叶的颜色夺去,在天空中晕出绿色的锈。不远处的山融化在雾中,扭曲的轮廓让人一时分不清所见是否为水中倒影。山从方位上也有阴阳之分,不过雾障将所有的指示物都隐去,想必它对自己也无法辨认。这幅如古代山水画般的诗意我却享受不来。
雨已经下了半个月,是那种令人犹豫是否要放朋友鸽子的绵绵阴雨。很明显太阳放了我的鸽子,失去日光的山林在湿气的压力下尽显疲态,硕大的汗珠结在房顶的天花板上。在这种天气下独自一个呆在巴掌大的地方,就连灵魂也会结出霉斑。灵魂受到侵蚀无所谓,为保我的工作报告不被水汽浸化,我便一直坐在办公桌处拿着吹风机给抽屉送去热风。
门外传来了汽车沉闷的轰鸣声,较往常运送物资的时间要早了几天。我放下手中的事情,小跑过去把闸门打开。银白色的厢型车布满了泥水,像是一只在泥地里打滚的猪,见了都想退避三分。
车上下来一位穿着灰色T恤的男性,肚子在T恤下撑起一个球,车钥匙别在紧绷的牛仔裤上。这便是将我推荐到这里工作的朋友——赵子龙。
“怎么这次提前了几天?”我对他的到来感到讶异。
“我看了天气预报,接下来几天都是暴雨。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里的路,万一车不通了,怕你饿死在这。”
“我还以为规矩严得很,每一天的物资都严格调配呢。”
“哪有的事,我的处境并不比你好多少,同样是放养。只需要定期给散养在荒野中的你们送物资,其余时间爱干嘛干嘛。”赵子龙打开车尾箱,抬下一箱蔬菜和肉类,“快别说了,帮忙抬一下,为了你不被饿死特地多拿了点吃的。”
“正好。”
我们二人合力将箱子抬至厨房,除了常规的大米蔬菜肉类之外,还有一箱牛奶以及几罐啤酒藏在下面。
“不急的话喝杯茶?”我向赵子龙发出邀约,毕竟帮了我不少忙。
“当然!今天雨还不会下下来,坐一会儿无妨。”赵子龙走在我的跟前,好似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我沏了一壶赵子龙此前带过来的铁观音,给他的杯子斟至七分满。赵子龙用四根指叩了叩桌面。
“这儿的日子能习惯吗?当初你提出在这当管理员时属实吓了一跳,不过是离婚罢了,你的生活不至绝望至此。不过这是你的选择,我也不好评价。只不过如今要反悔可没那么容易,有什么我能帮的上忙的我一定尽力。”
“在这三个月,大体上适应了。不过倒是有个事情要你帮忙。”我拉开抽屉,从众多文件中抽出两本杂志。“能帮我再弄两本?”
两本杂志的封面上均印着搔首弄姿的裸体女郎,其中一本印着金发碧眼的外国女性,另外一本则是印着蓄着昭和卷发的日本女郎。在她们的脸上有莫名的液体斑痕。
“这本书在我来之前就已经是这样,着实没有翻动的欲望。”我用两手指尖提着两页印有裸体女性的铜版纸轻轻向两边分开,纸上的汗涔涔胴体牢牢粘在一起,好似把肉体嵌进去一般。杂志中被撕去几页,用处为何不敢想象。
“我也谅解,可如今哪里还有这种书卖,用想象力可好?”赵子龙强忍笑意,可他那眼角的纹路没办法掩盖,指甲盖大小的汗珠从鼻头滴落下来。
“说道也是。”三个月,不对,自从离婚以来我再也没有射精,然而性欲依然在体内不断膨胀。此前尝试过几次用手解决,却怎样也没有快感,由得阳具呆呆地立着。奇怪的是就连梦遗也没有,阳具似乎被上了锁,束缚在皮囊之下。
与赵子龙道别后,我用吹风机翻动着刚刚两本杂志,一旦想到书页上的女郎被不同的男性玷污之后,她们在我眼里不过是粉嫩的色块,像是外科手术切下来的冗余部分,令人生厌。
将蔬菜搬入厨房的时候出了一身的汗,两腿之间黏糊糊的,加之湿气侵扰,内裤紧紧贴在睾丸上,皮肤无法呼吸。趁着没人,我将内裤脱下,揉搓了几下睾丸上的褶皱,将搓下的黑泥弹开。把内裤挂在房间内的衣架上。
外面传来了轻柔的脚步声,那是属于出家人独特的韵律,话虽如此,我也只见过一位小师傅一位和尚。小师傅身上散发着特殊的香气,既有泛黄书页的意味也有微弱的香火气息。小师傅探入头来,确认没有生人才踏进房间。
“小师傅,今天你怎么来了。”我将两本色情杂志藏进抽屉之中。
“仓库那儿的灯突然暗了,无论怎么按开关都没有作用。”
“说不定是天气太过潮湿,电路短路了。我和你过去看看。”我领着小师傅出了门,穿上放在门边处的雨靴,锁好门窗,向林中走去。
第一次见小师傅是在两个月以前,当时我正在林里统计着这一片地区中獾的数目。獾在冬天之时食量下降,一个星期甚至是半个月才会出门,对登记的工作产生了极大的阻滞。但我刚刚上任,上头想着我总不能白拿工资,因此我还是得硬着头皮干下去。我正检查林中布下的笼子,在獾的背上抹上只有用紫光才能显现出来的无味染料。獾在冷风中瑟瑟发抖,一松手便窜了出去。忽然间从背后传出软绵绵,轻飘飘的脚步声。鬼佛之事我一向不大在意,但在孤立的林中存在着别人的踪迹多少会脊背发凉。我扭过头去,看见小师傅站在那儿。小师傅身着灰色的长袍,应算不上袈裟,背上背着黑色的书包,皮肤皙白,眉毛轻描淡写,轮廓却极为刚正,光光的脑袋上闪着汗珠。我意识到他看着我手中的獾。
“这个不是抓来杀的,只是拿来登记。”我赶紧澄清。
“哎呀,没事的,我们也不会干涉别人。”小师傅眼角泛起笑意,面容如桃花般灿烂。声音清脆似竹竿断裂的声音。
听小师傅聊起,他在县城中的一间叫做德永寺的庙里打杂,听说这有间清朝时便废弃的寺庙,想着来找找看会不会有经文原籍。正巧我也要向林中走去,我提出与他一同前行。小师傅的身体被宽松的长袍罩着,看不出身体的轮廓,双脚飘渺地晃动着,走起路来却毫不拖沓,我要费尽全身的气力才能跟上。我在标记的树旁蹲下,藏在树叶下的笼子露出了一半,里面的獾正沉睡。小师傅也同样蹲下,身子面朝我的方向倾斜,胸前的袍子坠出一角,往里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见,软乎乎的体香味从里面漫出。小师傅见里面的獾睡着,便没有用手将其抓着,用手指轻轻沾了染料涂在它们的背上,尔后轻轻拍醒任由其逃窜。小师傅站起后,脚踝露了出来,哪怕是沾满泥土的运动鞋也无法掩盖其曼妙。那是不染尘世的脚,如未被染料沾染的野生獾一般没有任何能够辨认的特征,反倒是绝对的不染尘世成了他脚的特点。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庙的名字已被腐蚀殆尽,里面的木制佛像不知是一开始便没有脸部,还是被空气侵蚀殆尽。两旁的陶瓷佛像沾染了咖啡色的物质。炉灰都与泥土一般实在,认真看去似乎还有植物的苗头。小师傅在佛像面前打坐,嘴里念念有词。小师傅在庙内转了几圈,空着手出来。
“找不到想要的东西?”
“是的,大概是太过久远了。”
“接下来打算去哪?”
“不清楚,难得从庙里出来,也不想这么快回去。只不过路上的钱也用完了。”
“西南边有个废弃的游乐场,找个落脚的地方应该不难,离我那也算近,不如去那修整一段时间。”
“那真是打扰了。“
离开大门向西走去,水鞋踏在泥土上都被吃下几分。天空较二十分钟前黑了不少,分不清究竟是雾障毫无节制的发展抑或是太阳正缓缓隐入地平线下。初次与小师傅碰面的山已经全然消失,不禁怀疑起小师傅的真实性。人的大脑便是这么一个奇怪的器官,真切经历过的事情却会因为某些媒介而产生怀疑,世界的真理和自我的感悟不断在相互掩饰。路上经过一段石楠林立的道路,石楠的腥臭味和泥土湿气混合成富有攻击性的气味,就像那两本色情杂志所散发的味道。脑子一下子迷糊了起来。
可算是来到了游乐园北边的仓库,明明是白昼,仓库内却被阴影占据。仓库的薄墙开裂,湿气从里面汩汩四溢,挂着密密麻麻的水珠。不知怎得,望着脱落的墙皮,我竟觉得与女性的两瓣阴唇有相似之处。性欲的发展就和雾障一样,不知其触发的条件,也不知其终点会在哪里。
我拨动了几下开关,灯泡果然没有反应。将开关撬开,用手电筒照进去看见老化的电线被强电击穿,短期内是无法修好的。我将这个消息告知小师傅,小师傅表现出坦然的表情。
“只能将就住着了。”小师傅说。
“要不去我那住一段时间,物资刚刚送完,短期内不会有人要来。湿气如此重,躺在地上身体会弄坏的。”
“那就打扰了。”
“称不上打扰。”
小师傅表示想洗漱,我递了洗漱用品给他,向他介绍哪瓶是洗发水(出于习惯)哪一瓶是沐浴露。风也愈发凶猛,窗户止不住地抖动。门的螺栓也掉下一个,已经没有办法上锁,一丝光线从歪斜的门缝射入,在风的吹动下发出不安的咚咚声。
“我先去把后院的东西收起,你有什么事情叫我便是。”我对小师傅说。
山间回荡着风的轰鸣,我的草帽被扯向身后,勒得脖颈出现一圈红印。我将棚下的工具统统搬回起居室中。刚一步踏入,从厕所中传来清脆的喊叫。“啊!”
我赶紧跑去,门的螺栓被完全吹断,门板颤巍巍地躺在地面,就像扒在悬崖边的落难者一般。热气瞬间被风吹散。雾气下的胴体展露在我的眼前。小师傅的身体玲珑浮凸,胸部微微隆起,三角肌依稀可见,与脸蛋相合成完美的姿态,倘若我是女孩子一定会被他迷住,因此明白了女儿国国王对唐僧的渴求。可就在这完美的姿态下,小师傅的裆部缺失了一部分,那是致命的缺失,人生的意义都会因此发生改变。小师傅没有阴茎,没有睾丸。
小师傅,是女孩儿?
二
小师傅望见我后立马用手将身体遮蔽。我赶忙将门板抬起,挨在墙边半掩着厕所。我逃窜到一墙之隔的起居室中,试图消化自己将刚刚所见的事实。
的确,小师傅的性别我从未过问,只不过是先入为主地将她代入进“和尚”的角色之中。从未思考过身为女性的可能。小师傅的胴体将脑袋中的成片的逻辑击碎,别的事情想不足三秒便会归于小师傅的肉体之上。阳具直挺挺地立着,双手有着向其延伸的冲动。
我从地上爬起到办公桌前,操起吹风筒继续吹着工作文件,晃动的风好比正弦函数一样周期性地刺激我立挺的阳具,我却无法控制其停下。手腕自顾自地甩着。
小师傅重新披上长袍,双手环抱胸前,不知是在挡风还是在挡我。
“抱歉。”我率先开口,“这地方的确有些年头,没想到会出这种乱子。”
“多少被吓到一下。比起仓库要好不少。不用挂心。”小师傅被热气焗红了脸,被灯光照亮的汗毛使小师傅看起来更加像多汁的桃子。
小师傅没有特意隐瞒自己的性别的理由,遇见小师傅的裸体不过是尴尬的巧合,想必她没有放在心上。没错,她大概除了一霎惊恐之外没有别的反应,我只是出于好心帮其将门板封起,大家当作相安无事便好。可没办法!我没办法当作无事发生,我罪恶的欲望在脑间肆虐,龙卷风般摧毁了所有的理智。我恐惧!恐惧自己将会重蹈覆辙,做出伤害小师傅的事情!恐惧小师傅被伤痕玷污的面庞!可不争气的我却因这份恐惧而再次勃起。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如此窝囊!
总有人梦想着退休后独自一人在山林里面对着花鸟鱼虫远离红尘的侵扰。可在这欲土之上哪有绝对清净的地,哪怕是生灵们的动静也不觉比窗外工地的响声悦耳。本以为在这工作能够重新开始,在没有妻子、情人、以及一切女性的情况下寻回自我,可我办不到!妻子夺门而出的光景几乎每晚都会在梦中复现,像是调教鞭一般不断惩罚着我。而如今,偏偏再让我碰见了异性,我害怕!恐惧!对自己内心中破坏性的本质感到绝望!
我害怕听见小师傅说的任何一句话,强装镇定地吃饭,试图忘掉她的存在。随意扒拉两口便默默离席。我将放置在起居室中的橙色帐篷搬到厨房,将其撑起。
“那个。”深吸一口气,我开口了,“小师傅你就睡我的房间吧。”我无法与小师傅同住一间屋子。
小师傅似乎想开口说话,我试图骗过自己小师傅并不存在,希望由她而引起的欲望也全然消失。
空气的流动停止了,或许是尴尬从我的身体中溢出,将空气隔断开来,也或许是因为风的消失而感到不安,总而言之哪怕没有风,我的心仍荡着波浪。
林中的生灵们在晚上才会亢奋起来,被踩断的树枝咔咔作响,由远及近再及远,像是不可名状之物悄悄试探着我。我躺在床上,透过窗户望着天,分不出天空上的是云还是雾。我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再次像哨兵一样观察是否有端倪。小师傅毕竟是出家人,相信有些难以描述之事会在其身上发生,倘若驱使一些神秘力量看清我的内心必定会使其对我心生厌恶。一想到这里,我的身体就发生了抗拒的信号,浑身发烫,身上的衣服贴在身上像是针扎一般。
空中毫无征兆地响起了闷雷,顿时间所有的声音都被驱散。静谧霎时充满了整座山脉。认真听来似乎还能听见隔壁房间的小师傅呼吸的声音。心里乱糟糟的没办法睡着,我从帐篷爬出,将藏在抽屉里的两本杂志带到床上,似是而非地看着。渐渐忽略起图像上的内容,念起了旁边的描述性文字:
“只有咖啡的味道才能盖住她的脚酸。”我对你的洗脚水可不感兴趣。
“卡在洗衣机内的美国丽人你不心动吗?”拜托,洗衣机可不是拿来干那种事情的地方。
破坏欲望的办法便是将其沾染上令人厌恶的部分。
突然一阵亮光涌入房内,倏尔消失,紧跟着便是闪电在云层中震荡的声音。身体不禁抖了一下。
小师傅在门外探了探头,我将杂志藏在被窝之中。
“那个,我害怕闪电,能和你睡在一间房内?”这几个字几乎是从小师傅嘴里抖出来的。
“多大个人竟然还会怕闪电!而且修习佛法不应该无所畏惧嘛。”我笑了出来。未曾想过冒着迷路与碰见野生猛兽的风险独自走在林间的小师傅会害怕闪电。
“接纳自己的恐惧和克服自己的恐惧是两码事。”小师傅涨红了脸,生气起来的样子像河豚一样。
我将帐篷重新在办公室内支起。小师傅先行一步爬进帐篷之中,拉上拉链,在灯的照射下,身影在帐篷上铺排开来。小师傅将自己的衣服脱下叠成方块状放置身边,婀娜的身影在幕布下扭曲。如此所见想必与古代帝王一般奢靡。
心又重新乱了。
闷雷不定时地滚着,风也开始不安定地四处飞散,挂在窗梁上的雨滴缓缓落下,叶浪一波波传递到我的脑中,不断侵扰着宁静。只能继续读着那两本杂志上的文字使自己平静下来。
不知看了多久,仍没有睡觉的意思。沉重的呼吸声从小师傅的帐篷中传出。窗外只传进虫的叫唤,想必这雷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再响了。
我悄悄翻下床,怕吵醒小师傅,于是便拎着鞋向门外走去。怀着懊悔的心情自顾自地走着。
雾气正式驱散,天空赤裸裸地向世人展露。与小师傅纯粹的白相对,那是纯粹的黑,没有淡蓝抑或是淡红色掺杂的黑。模糊了距离感,仿佛我一伸手便能触到毛茸茸的黑幕。
月亮突兀地存在于夜幕之上,像是被割下的圆形纸片一样。我向着月亮的指引,朝着寺庙的方向走去。树叶上的水滴闪着洁白的光,晃动起来就像被打捞至甲板上的鲫鱼一般奄奄一息地跳动着。坡两边的蕨菜蜷成眼睛的形状盯着我。一阵风吹过,它的睫毛抖了一下,好似眨了眨眼。水汽消散后,再也没有抑压花香的枷锁,花蕊雄赳赳地散发着香气。
脚下的路开始产生坡度,踩在地里需花些力气才能保持住平衡。
山孤零零地立在这儿,四周没有遮蔽,愈往上走风便越大。深处的竹子左右摇晃,不时有着断裂的声音。夜莺的声音袅绕在耳畔。脚下这片土地孕育的除了生命以外,便只有欲望,富有破坏性的欲望。目中所及的一切皆有欲望的影子。花为了发展的欲望不断发散着自己的精液,竹子为了生存将石头钻破。寺庙则是欲望的集结体,天南地北的人向着神佛祈求自己的欲望得到满足,竟被冠以神圣的意味。倘若是真正的神佛,听见种种无礼的要求,必定会降下惩罚的吧。
坡上的路愈发泥泞,一脚踩下能把脚踝也没去。
在这一带流传着这么一段故事:
曾有一位刽子手,戴着麻布袋所做的头套为人行刑,大家称其为“麻袋判官”。但刽子手自己清楚,自己并没有审判别人的权力,不过是接受衙差的指引麻木地为他人送行。刽子手走在路上不时会受到家属的咒骂,认为自己的亲人们所受冤罪,不该人头落地。是非对错面前,刽子手自己并没有定夺的余地,为了让刀下的人好走,会将砍刀磨锋利,让其痛苦减轻。渐渐,面对行刑场中血液淌成的血沟、失去人头的尸体都能坦然面对,好比屠宰一只野犬一般。
在村里无人愿意与刽子手产生联系,刽子手永远独来独往。死后或许才会有人同路。同样,刽子手也害怕自己所认识的某人有朝一日需自己亲手了结。刽子手在林中劈着柴火,在林的深处不知从哪走来一位含苞待放的女孩,主动向刽子手打招呼。女孩子从外地而来,是来这里寻找自己的亲人。目前没有地方下榻。刽子手说出自己的职业,并说村里几乎每家都有人死在他的手上。女孩并没有恐惧,反而欢喜地说:那你一定对村里的人家了如指掌,不正好能帮得上忙嘛。
刽子手为了女孩四处打听,请村民喝酒食饭,终究问到一户人家与女孩的描述相符。
那人家家境优渥,女孩去往那定会被当作千金看待。女孩在临别之际趁着四下无人亲了刽子手。刽子手呆呆伫立着,消化着心中被拧干的痛。
闲暇之时,女孩会偷跑至刽子手的家中分享自己的生活,与刽子手说起与父亲一同去往德永寺的沿途风景。
“那儿的雀叫唤的声音和我们这不同,我们这儿是‘叽叽’的,那儿是‘啾啾’的。几十里路便有如此大的差距。”
“对了那儿还有一颗很特别的树,它的花是丝状的,果实看起来和人的器官一样。”
“寺庙里还有一只会‘拜拜’的小狗狗呢,跑到我面前瞪着水汪汪的眼睛,谁能抗拒!我就闹着父亲将煎饼给它吃了。”
“你知道吗,那边的和尚们长得都可俊了,我上去逗了一下发现竟是女孩儿,把我吓得不轻!”
“父亲跪在佛像前,嘴里不知念着什么,母亲让我赶忙也上前去跪在父亲旁边。可我没有什么想要的,于是乎便想着这些天的日子,希望以后也能安安稳稳的过活。我问父亲他究竟说了什么,他揉了揉我的头,‘当然是为你祈福啦。’”
刽子手默默欣赏着她身上洋溢的生命力。也想给女孩分享自己的秘境。附近有一座怪石嶙峋的山,一座瀑布从山涧飞泻下来,灌成了一片湖。刽子手搀着女孩来到瀑布底,开口问起女孩:“接下来有想做的事情?”
“还未想好,来到这里已经耗费了全身的气力,好不容易找到家人,平平安安的过活就好。”女孩坐在石头上,光着脚在湖中拍着水花。“如果不当刽子手,你会做什么?”
“提起刀之后,就没有如果一说。”
“倒也是,哪怕在人前将其当作秘密,这一身份却总还是会作动。羞愧也好,厌恶也好,过去的阴翳总是会不时地响起雷声,不断提醒其存在。”
刽子手望着女孩被水打湿的脸,自己的石心也被滴穿。
好景不长,女孩在外地的身世被当时一同的朋友传至家人的耳中。原来被拐卖后,在外流离多年,女孩到了青楼里面。她的家中对其身份心存芥蒂,与其断绝关系。在众目睽睽之下,女孩身上的衣服被家人统统扒去。并以假冒女儿的罪名将其送至衙门审判,而为她行刑的,便是“麻袋判官”。行刑的前一晚,刽子手戴着麻袋站在狱中默默看着女孩。
“你说,这算不算神罚,把自己的身体交予陌生人后还妄想安乐呢。”女孩的声音从牢内传出,难以察觉嘴巴在蠕动。
刽子手默默站在那,影子恰巧遮住女孩的面庞。
判官离开后,用那把砍刀发了疯似的挥砍着树木,用钝掉的砍刀将自己的头发削去,不再打磨。
翌日,女孩被架在枷锁上,卷曲的刀片上映着女孩的面容,散尽了往日的生命力。行刑之时无人凑热闹,就连哭丧的人也没有。刽子手抄起插在木台上的刀,一刀挥了下去,女孩的肉身崩裂出豁口。汩汩的血液流下,人头并未落地。刽子手无法将面前的尸体继续当作败病的野狗,哪怕死后也想为其留下全尸。
刽子手为其穿上灰袍,抱起她的尸体来到湖边,放置在船上,缓缓划到湖中央。噙着泪与她的肉体进行交合,女孩的阴道处缓缓流出处子血。俄而割裂自己的喉咙。整艘船盛满二人的血,翻进湖中,二人的血液在水中染出层层血雾。
后来湖边长出了一棵莲雾树,只结了一朵花,一颗肉淋淋的果。
不知何时走到了寺庙门前。寺庙的门比印象中窄,两旁的围墙上立着几只乌鸦,一只麻雀与地里的蚯蚓拉锯。回头望去,能看见远处的城市闪着亮光,黄色的光晕被这林间的黑夜击退,回忆所残留的回响也未能侵扰我。
月光匿进了云海之中。我在寺中绕了几圈,此前来到附近皆是出于工作目的,未曾含情脉脉地看过。我绕着主殿转了几圈,如初生的婴孩般好奇,全神贯注地将其轮廓勾勒下来。进入门后有三幢房屋,左中右分布着。左右两旁的房屋空荡荡的,只留下空洞的炕。庭中种着一棵菩提树,任何光线都无法透过其枝叶,仿佛是黑色夜幕下的混沌将一切吞噬。大门正对便是主殿,殿内原来立着的是一座观音像,并不是佛像,与四周破败的光景不同,在月光的余韵下的观音传导出隐匿却有力的呼唤。右手捻着新鲜的柳枝,左手托着玉净瓶,稍稍靠近瓶口冷冽的水汽便沁入腔内。这林中只有我与小师傅二人,还有谁人会替观音净身。这观音看来奇怪,脸型并不圆润,亦无头发与头纱。无法辨其性别。
主殿外架着香炉,炉灰依旧黑压压地躺在那,菩提树上的菩提恰巧落入炉中,长出了新芽。我将手插进炉灰,炉中不知怎的还有余温,令我想起小师傅的肉体。我捧起一抔炉灰,在手里搓揉着,直至掌上的沟壑被填平。
月光重新展露,不知是否错觉,总觉着这月亮愈发暧昧,皎白的月光下掺杂一丝乳黄色。乳房般的暧昧。观音像前落着一片光斑,飘渺冷冽。我坐在光斑上,将月亮想象成小师傅的乳房,阳具缓缓勃起,驱着沾满炉灰的手对其摩擦。陌生的快感从脑中迸发,风的呻吟萦绕着耳边。我沐浴在春风内,忘我地射精。乳白色的精液喷涌至观音的脸上,好比缠绵后的汗水般发亮。
三
耳边传入鞭炮声响,把我吓得从桌上一激灵弹起。这地可是严禁明火的。向门外望去,才发现是暴雨抗议的声音。昨日是怎么回来的已记不清,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昨晚的所发生的都是梦境。可昨晚所发生的一切是如此真实,每一寸细节我都能复述。倘若是梦,在我睁开眼的一刹便会消散。莫非在某一时刻,我坠入了真理与虚幻的夹缝?
小师傅坐在窗前默默看着雨滴,像是一尊佛像。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窗外看不见任何事物,密密麻麻的雨点像是电视机的雪花一样。
“醒这么早。”我率先提问。
“习惯了,到点便会醒。”
“怎么不叫醒我,饿了吗?”摸摸自己的裆部,没有湿润。
“见你趴在杂志上,昨晚想必累坏了。也不至于饿到那种程度,况且自己也会做饭嘛。”
那两本裸女的杂志放在桌上,时隔这么久,我与异性再次肌肤相亲竟是这种场景。小师傅窃笑,“我也是明白的,在这林中孤寡一人,难免有那方面的需求。”
我本想反驳,说自己只不过是看这本书上的文字,大脑经过简单的计算,发现这并不是个好主意。一来书本上的文字并不有趣,甚至可以算是低俗,要说自己爱看上面的文字想必只会越描越黑。其次,要是深究起来原因,定会追溯起我的过去。一来二去,还是维持现状便好。
“就你嘴贫。”昨晚梦后,身体内不断作动的欲兽得到压制,能够坦然地面对小师傅了。
“在下是贫僧嘛。”
雨下得如此之大,无法外出进行任何事务。我将杂志丢进垃圾桶,用脚踩实,把垃圾袋打了个结。
“干嘛将它丢掉!”小师傅看见我讲杂志放入垃圾桶,赶忙上来制止。
“看腻了不就丢掉。”
我还没看过那种书呢,对她们的身体好奇得很。”小师傅蹲下将垃圾袋解开,把杂志捋平。
“看自己的便成!为什么要看别人的!”我脱口而出,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自己的都已经看腻了!而且没有什么可称道的地方。”小师傅托了托自己的胸。“瞧,保不定你的胸部比我还大。”
“出家人怎么干这种事。”
“好奇!呆庙里将近三年了,而我不过才17岁,身边没有同龄女性一起玩乐,身边有的不过是一个个木鱼脑袋,无聊至极。”
“年纪轻轻便看破红尘,以后大有前途呢。”
“哪里的事!我也不是一心向佛。不过爸爸在讨要工程款项时被挖掘机压死,妈妈患了精神病不久后也去世了。这些也都是从别人那听来,从我记事起便是爷爷陪伴着我。但我长大了爷爷也没有能力将我抚养,我没有可去的地方,于是乎爷爷便托了在寺庙里的战友好好照顾我。”小师傅说出这些事情时面容没有波澜,简直就像小说主角中的自述一般,哪怕交由我转述,也只怕会在半途啜泣。“但是庙里都是和尚,我一个女孩子怕会乱了规矩,于是便将我的头发全都剃去。我自己倒是无所谓,毕竟身边也没有女孩子嘛!”
女孩子?不知怎得,我对这三个字十分在意。
世上无非两种人,一种事事挂心生活起来如履薄冰,另一种人事事无谓生活起来春风得意。同一种因却会在二人身上结出不同的果。我大概属于前者,小师傅便是属于后者。
还在城里生活的时候,除了妻子之外还拥有情人。妻子也同样,除了身为丈夫的我之外也同样拥有着情人。四者之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彼此心照不宣地隐藏各自情人的存在。处于这段关系时,除了自由便只有寂寞。人的天性便是自欺欺人,当移情别恋的时候,并不是希望对方不会发现,而是希望对方也同样移情别恋。回到家后进行形式上的房事,形式上地度过纪念日,形式上地拥抱,形式上地拥有对方。情感到了一定的地步需要新的刺激,有的伴侣会选择养育宠物,把它当作自己的孩子一般。有的情侣便寄望于有了孩子之后一切都会改变。自然,我们没有生育的希望,便寄希望于另一个人。
一天下班后,从情人的家里回到小区的停车场,在车内吸起了烟。妻子曾不止一次提醒不要在车内吸烟,我并不是忘记了她说的话,相反,她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讨厌香葱,讨厌过山车,讨厌刺身,讨厌惊喜,这些我都一一迁就,但在车里吸烟无法迁就,掩盖情人的味道也同样是她需要的迁就。
烟毕,站到家门,心中有种赤裸裸的预感。眉毛蹙蹙,门把手也无力握着。推开房门后,我看见妻子正与她的情人在沙发上缠绵,两团人形肉块不断相互碰撞,发出暧昧的呻吟。妻子看了我一眼,接着在情人的身下高潮。我将那个女人从妻子身边扯走,向她揍了一拳。妻子冲过来站到我们两个之间,将我喝止。
“你难不成就没有和别人睡吗!”妻子睁着眼,结婚如此之久从未见过她这样的表情,顿时感到陌生。
对她的质问我没有反驳的余地,人被戳穿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时总是伴随着歇斯底里。况且这是对我身为男性的挑衅!一怒之下,反手扇了我的妻子。脸上的掌印清晰可见,但她的眼中尊严依旧,仍死死地盯着我。我怯懦了,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怯懦,对风采依旧的妻子感受到了恐惧,坚定的眼神将我击退。她的情人上前扶着她的肩膀,亲昵的关心着她。妻子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达成了什么协议一般。情人心领神会,穿起衣服,撞了我一下离开了家中。那天晚上我们依旧在床上共枕,彼此一言不发,令人诧异的是我并没有陌生的感觉,仿佛从结婚的那晚开始我们便种下了这样的果,结婚的每一晚都是对我的历练。我一夜没睡,旁边没有传出鼾声,我也清楚她没有睡着。
第二天早上,我俩便去民政局离婚,她什么也没带走,但家里却空荡荡的。
我一直对当时的那一巴掌心存愧疚,但没有道歉的勇气,那一巴掌更是打在了我的阳具之上,将我的男性尊严一拍两散。我从未想过原来男人的价值可以如此脆弱,三十年来的生存方针霎时崩塌,也便是从哪时候起,我再也没有射精的权利。在心中牢牢给自己上了锁。
小师傅的脑袋变得毛茸茸的,新发悄悄冒了头。小师傅已经一周未剃发,用手摸上去有种令人上瘾的针刺感。
“别摸了!怪烦人的。”小师傅将头扭开,合上了印着日本女孩的杂志。“我这就去把它剃掉。不让你摸了。”
“不打算重新留长发?”
“不呢,以前也从未留过。以后还要回去嘛,由他们代劳一定会在我稚嫩的头皮上留下红印。”小师傅从书包里拿出剃刀,倒了一些饮用水在上面,用长袍将剃刀擦净。
“让我来吧。”我让她坐在椅子上,从手里拿过剃刀花哨地甩了起来。随即将浴巾在空中甩一个圆围在她的颈部。
我用着恰巧的力度握着剃刀,用着恰巧的深浅在她的头皮低空飞过,我与她保持着一种恰巧的距离。小师傅对我如此细心十分诧异:孤家寡人在山林里难免会做粗重活,如此精妙的工作居然还能记得。我的前妻以前是理发师,多少学了一点,还是她教会我如何修理自己的胡子。初结婚时以她为模特练习为未来的女儿扎辫子。
“可你现在脸上连胡子也没有不是吗!”小师傅愣了一会儿,似乎明白了为什么我还记得如何使用剃刀。
前妻的情人蓄着长发,头发上精妙的波浪一看便是经由我的前妻之手。想必是在剪头发的过程中两人的烦恼丝交织在一起,才会变成如此的局面。他们说不定正在某个地方缠绵。悔恨好比古寺里的钟声回荡,留存在一花一叶之间,余波在消失之际又再次狠狠锤在心里,终日无法安宁。我与她同样算不上好人,但她却能安然地活着,我只能独自承受。以罪人的姿态跪倒在她那庄严的灵魂面前。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我要以接下来一生为代价所偿还。
望着小师傅亮堂堂的脑袋,联想起昨晚梦里的月亮。颅骨牢牢地将大脑禁锢住,不知是在保护着小师傅抑或是保护着世界。盯着她的脑袋出了神,不知怎得,手止不住地拍了一下她的头,在她的头皮留下暧昧的掌印。
四
暴雨仍没有消停的迹象,好比积压了三年的高中毕业生一样,碰到了欢欣的触点便一发不可收拾,不将自己的活力消耗殆尽决不罢休。
“那些獾会怎么样呢?”不知是汗滴还是水滴在小师傅昨天刚剃好的头上流淌。
“不知道,但我估计好不了了。几个月的统计都估计都没用了。”
“就是上次我所涂染料的事?”
“对的,我的工作就是在这统计獾的数量。这雨一下估计,獾估计够呛。”我的眼前浮现出被遗忘在笼子中的獾不停地在雨水的洪涛中扑腾,心里不由得颤了一下。
“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工作了吗?”
“顶多在山林中巡逻几番。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工作,这地方哪有什么需要人才能干的事儿,哪怕我不在树也一样会长,花也一样会开。”
“那这不就说明你的工作没有作用嘛,想必你的工作成果也不会有人想要看,何必要这么挂心!把工资让给我死去的父亲不是更好!”
“这可是我如今的人生中唯一的意义,只有兢兢业业才能让察觉自己的存在。”
“和我在寺庙里的境遇一样!没有说得上话的人,没有需要我做的工作。甚至为免大众对寺庙的严肃性产生怀疑,一旦有外界人士前来我只得闭嘴躲在房内。”
“看来这地方真适合我们。哪怕这里发生了核爆也不会有人发觉我消失了。”
“从一切的方面来看这才是最适合我们归宿呢。”小师傅的手机突然响了,屏幕上显示着“大光头”三个字。小师傅假装看不见。
“怎么不接呢,这不是恰巧有人想起你了吗。”
“才不接,他不过是榆木脑袋,也只是想把我唤回去罢了。既然来到这里,我就得好好融入这儿!”小师傅越说越激动,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才是闯入这个地方的不速之客。明明有着牵挂自己的人,却不好好珍惜,不论哪个年代的小孩都是一个样子。“要不你和我回去!在庙里我也就不会那么无聊了!不过你得乔装一番……”小师傅自顾自地说着将我送去寺庙的计划,仿佛要将我偷偷运进监狱一般。孩子们正是迷茫的代表,在种种环境下缺失了对自我的发掘,因而对未来的脉络毫无头绪,所作的决定清一色都是依赖于自己的人际关系之中。与恋人相约好一同考上某一所大学、出于恋家的原因留在附近的大学中,无一例外都是孩子们取巧的选择。小师傅将我囊括入她的未来,对于被动的我来说感觉也十分新鲜,哪怕是我与前妻相处如此久,我也从未有过这种感觉。结婚了却愈发孤单。
两本裸女的杂志小师傅不断在翻看,不时问起:咖啡是什么味道?洗衣机真的会将人卡住吗?这种古灵精怪的问题。从小师傅口中不难推测,她的身边没有同龄女性一起玩耍,就连异性也多是呆呼呼的。毕竟是青春的年纪,总该对世界有着庞大的求知欲,可她不仅对自己的处境坦然处之,毫无少年的嫉俗,更对自己的身世毫不在意。哪怕是在庙里做着与少女天性格格不入的事情,仍有少女的架子在。好似涓涓细流无穷无尽地向未来延伸,哪怕一直处于变换之中,却依然清冽依然焕发活力。
小师傅在性方面也有奇妙的地方,两本裸女的杂志竟能翻看如此之久,换做我只需几分钟便能让其失去一切趣味。如果是出于对其他女性生活的好奇,这种非典型的案例还是不要让其参考较好。
“少看点那玩意,多没营养。”
“这上面不是挺多营养的嘛。”小师傅将书页对着我抖了抖,毫不忌讳上面所残留的痕迹。她对这些秽物反倒是毫无避忌。
“怎么说都好,这些孩子并不能成为人生的模板!”
“可她们很美,很自信不是?要是我能像她们我倒乐意。”
“那毕竟太世俗了,和你的姿态格格不入呢!”
“世俗也没有什么不好吧。这样的长袍都没有我的尺码,想必佛门也不想容纳我才是。”小师傅甩着长袍转了几圈。“那你倒是说说在你眼里我该是什么样?”
“每个班里都该有这么一位上课睡觉,摆着一副懒散的姿态,但在考试时候总处在上游的学生。我想你大概会是这样的孩子。”
“别对我太苛刻!我就连学校都没去过几年呢。”小师傅说出这句话时声音有些颤抖,那是谎言面对着事实产生的怯懦。
细细想来,小师傅身上的确有着莫名的不协调感,内心成熟的部分不断扩张,但外貌却没有跟上发展的速度。二者朝着不同的方向进行拉锯。作为孩子的她却能冷漠且有条理地说出自己的身世,在失去同龄异性陪伴下也能对精液一类两性事物有着详细的了解,身处寺庙却对情色毫不避忌。
不知怎得,在小师傅身上我似乎看见了前妻的影子,她内里所包含的矛盾与前妻有着相似之处。究竟是一时的意乱情迷,还是确有其事,我无法断定。但我能确定的是,前妻存在的世界与小师傅存在的世界正缓缓结合,二者的矛盾以一种更高维度的方式进行嵌合,我处在二者其中也变得圆满。
与人交际的过程有三个阶段,首先是能够记住对方身上令人印象深刻的部分,其次是明白对方的名字,最后是在回忆之中能够清晰复现对方的每一寸肌肤,以详细的姿态永存于自己的心中。小师傅的名字我一直没有过问,仅记得她纤嫩的脚踝,以及轻描淡写的眉毛。从年龄上说,我们是处于两个时代的人,想必没有能够交好的缘由,不过是由于天气的缘故被迫与我有着联系,因此也没有过问。但名字不过是形式上的事物,通过取巧的办法将某人留在自己的心里,在她的心里,想必也对我有一个“小师傅”一般的外号。小师傅身上有着扭曲世俗规条的能力,我坚信,我们便是到达了最后一个阶段,一个永存于彼此心中的阶段。
处于住所西方的游乐场忽然响起爆炸的声音。那与雷声不同,是某种机械爆炸的声音。小师傅惊得一颤,手中的书本掉落,问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对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也毫无头绪,抄起胶靴就往门外走去。
小师傅不顾我的劝阻,非得与我一起,说了什么已经记不得了,大概是“朋友”、“共患难”一类的,我只得将身上的雨衣让她披上。雨点砸在身上发出阵痛,但密集的雨点不断击打皮肤,不一会儿全身便麻痹了。山林中雀儿们从游乐场的方向朝着我们飞过,逆着雨点不断攀升再潜入树中,在空中形成了浪。橡胶鞋踩在湿润的泥土上开始向四处打滑,大大阻止了我们的行程,小师傅果断脱下了胶靴,光着脚向前跑去。她白皙的双足踏在地里是如此坚定,双目牢牢盯着前方,好似循着明确的宿命奔去。
来到游乐场门前,我将小师傅挡在身后,嘱咐她穿上胶靴:发出如此大的声响,很大可能是某处的电力设施由于电线老化而发生了短路,电流不断在泥土中四处窜动,稍不留意便会触电身亡。倘若小师傅因为意外而去世,我人生的意义想必也会摇摇欲坠。不知怎得,袒露心声的话语竟脱口而出。我从自己的话语中感受到一丝暧昧,小师傅大概没有体会出来,双目不断寻找什么,穿着胶靴跟在我的身后。
雨滴中都是橡胶烧焦的气味,我只得战战兢兢地寻着,生怕发生什么意外。大脑的集中力有些陌生,似乎已经很久都没有试过如此全神贯注地活着,对自己的想法毫无头绪,同时也对前妻的想法毫无头绪。对于前妻离去的答案,如果问小师傅的话想必会唾手可得,但这不可避免地会提及我的过去,大概会使她对我心生厌恶。与她相处不过几天,彼此的生命中已经产生了不可磨灭的联系。那是有别于前妻具有私密性的似是而非的联系,就好比我们之间隔着一块单面镜,彼此对视时的一刻,妻子不过是望着倒影中的自己。与小师傅的联系虽不直观,但能感悟到彼此的灼热的视线,在这山林之中只有我们二者,没有其余的人,同样凄惨。
循着味道发现配电箱中冒着浓烟,我示意小师傅在五十米外停下,独自一人往前摸索。配电箱中不断发着机器的轰鸣声,橡胶手套握在把手上被烫得冒烟。迅速将其打开,将总闸关掉,轰鸣声的音调瞬间提升,消失在这片土地之上。
我回身查看小师傅的状况,她正蹲在一个漆黑的幼小尸体旁。
“这是?”小师傅的眼眶红了,死死盯着被电击的獾。
“大概是配电箱内的线路老化,加之打雷下雨发生了电涌,毕竟是老式的玩意,没有断电保护的机制。我一直以为早就为这停止供电了来着。”
“如此不着调的地方究竟死了多少生命呢。”这句话没有疑问的意味,更像是阐述某种事实。
我蹲在小师傅身旁,将自己的手搭在她的手上方,一同将獾埋葬起来。我站起来伸出手,小师傅轻轻搭在上面,站了起来。刚刚发生的种种,感觉自己简直就像守护骑士的公主一般。
我们坐在废弃的旋转马车旁,稍稍平复。
“谢谢你呢。”小师傅率先开口。
“我也没帮上什么忙不是。”
“谢谢你那句话将我喝止,不然真要被情绪冲昏了头脑。原来还有人关心我来着。”我这才意识到,原来小师傅记住了刚刚我所说的话。“不过你说得真是老土!这么直抒胸臆不害臊嘛。”
“当时没想太多,口直心快就说出来了,危急时刻哪会想这么多。这种事情也是常有的,对亲密的人总会情绪大于逻辑,一些话一些行为毫不犹豫地就会做出来。相对陌生的人反倒需要细细斟酌说出去的话,说得少了保不定对方觉得敷衍,说多了保不定会心生厌烦,一旦越过了那条线便会在关系中产生裂缝。”
“这就是成年人的哲学吗?太深奥了,没办法弄懂,在喜欢的人面前为什么不能够直抒胸臆呢!”小师傅把头靠在我的肩上。“你要是女孩子该有多好。”小师傅以略大于雨滴的声音悄悄说。
对待亲密的人能够直抒胸臆必须依赖于能够将自己的肢体交由对方掌控,对方觉得冒犯可以蹭蹭脑袋示弱,觉得敷衍可以给予拥抱,让其知道自己永远会陪伴。但我与前妻似乎没有这种习性,永远毕恭毕敬地过着生活,没有矛盾,没有磨合,只有谦让、妥协。朋友都对他们眼中的“模范夫妻”的分离感到惊讶,只有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望着小师傅轻倚在肩上的头,似乎她早就无形间懂得“成年人的哲学”。
坐了不知多久,我示意起身回去,已经忘了家中的门是否有关上(不知不觉间开始称呼住所为“家”了)。小师傅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我将她的鞋子脱下,她的脚已经伤得不成样子,想必是光着脚奔过来时弄伤了。将鞋子别在我的腰间,蹲在她的前方,示意其爬上我的背。
背上的重量轻飘飘的,身子一下子就适应,若不是飘荡的雨衣不时击打着我,我几乎要忘掉小师傅的存在。走在山林之间,除了雨滴的白噪声没有别的声音,乌鸦与猫头鹰共栖,蛇獾同眠,万物的生灵都如兄弟一般亲密。我驮着小师傅,好似大象驮着猴一般。
朝家中看去,起居室中有烟雾飘起,伴随着若隐若现的茶香。我四处观察,发现没有车子的踪影。倘若有其他人发现小师傅的存在必定引起骚乱,我示意小师傅躲在门边,恰巧是起居室内看不到的角落。
进屋子后,发现赵子龙坐在茶几前,手中不停地用手帕擦着分不清是汗水抑或是雨滴的液体。赵子龙看见我后赶忙招呼我坐下。
“事态紧急?”我开口问道。
“紧急!太紧急了!”赵子龙面无表情地喝下一杯滚烫的浓茶,颜色分不出来究竟是咖啡还是茶,嘴里呼出来的气息似乎比这还要滚烫。
“事情是这样,我那死去的朋友将她的女儿托付给我了,好不容易将她送进了县里的高中,她倒好,半夜攀上了舍友的床,把舍友吓着了。后来舍友的家长找上学校,不停说着那孩子有精神问题,不干不净。慢慢的就把事情闹大,校方也无奈,我只得将其接回家中。后来可算是找到了一间带有学校性质的寺庙,便将她送去那里学习,虽然上无法正规地将其安插进去,但可算是能够学到东西了。
“但烦人的事情来了,她不知从哪听说自己父亲是在讨薪时死在临近县城的一间游乐场中,半夜收拾行囊跑了。寺庙里的人也担忧我追溯责任,一直拖着没跟我说,四处发散人手找着。可直到现在也没有头绪究竟跑到哪去,实在没办法了才通知。对了,那个游乐场就是在你辖区内的那座游乐场,如果你有她的消息请务必告诉我。虽然手头没有她的照片,但你看见她绝对能认出来,麻烦了。”
赵子龙走后,我将小师傅背回家中,细细替她上药。她怪坚强,全程没有发出嘶嘶的声响。我没有将赵子龙的委托告知小师傅。哪怕每一项都完美符合,我依旧相信小师傅与赵子龙口中的女孩不过是精妙的巧合。小师傅在此似乎还有未毕之事,我不能如此不负责任地将她拱手相让。
“对了,要是天晴了,带我去游乐场玩玩可好?”小师傅晃着刚包扎好的左脚,慢悠悠地说道。
“怎么会突然想去。”
“这么大个人都没去过游乐场呢,我也差不多该是时候回去了,想在最后疯玩一把。而且那里很危险不是?倘若没有你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虽然语句中透露着亲昵,但我知道一旦过去便意味着我们将要分离。
我答应了她的请求。就算我不与她一同前去,她也会独自一人前行,不能因为短暂的相处便忘了她孤独的本质。她愿意在旅途的最后一程中容纳下我,这本就是一件宝贵的事情。
那天夜里,月亮再一次挂在天幕之中,如此冷冽,朝着远方不停的奔涌。不知怎得,我清楚知道,未来的每一个夜里再也不会有如此漂亮的月。
五
第二天一早,难得被鸟鸣唤醒,在昨天突发事情的刺激下睡得酣畅淋漓。暴雨退散后余韵依旧,房间内被窗外的叶子映得绿油油的。绿色不断在地上游动,在小师傅的帐篷前停下。
小师傅顾不得洗漱,扒在门边上四处观望,确认没有雨了之后,背着行囊示意我跟上。
踏出大门,脚踝处旋起微风,小师傅的长袍飘飘扬,露出了绷带包裹的脚踝。她的脚踝依旧亮丽,但在那绷带之下正有某些神圣的、难以言喻的东西正在褪色,好比濒危动物的灭绝一般悄无声息。小师傅一步步坚定地将脚下的泥土踩实,我的心中也不再颤抖。
经过一星期与暴雨的缠绵,游乐场的设施上挂着浓厚的汗珠,发散着特有的铁锈味。游乐场中的泳池灌满了水,被击落的枯枝败叶浮在水面上。阳光从树荫的牢笼中逃出,尖锐的树枝留下了它飘渺的衣袖。小师傅雀跃其中,好似灵动的鹿。
小师傅站在泳池前,思索着什么。
“该不会想要进去?”我不安地问道。
“当然!”
“这水可不干净,脚伤还未痊愈,伤口发炎了可麻烦。”
“哪有这样的事!最脏的不就是人嘛!”
“那让我检查一下再下水可好?”我循着线路,找到了造浪机的所在。利用所带的工具检修,确保无误后打开了总闸。线路接通的一瞬间,整个游乐园像苏醒的巨兽,地面微微晃动。卡农的音乐在整个游乐园回荡。
泳池中的树叶被浪击到岸上,翠玉色的水摄人心魂,我也有着潜下去的冲动。小师傅纵身一跃伴着长袍潜入水中,在空中留下的灵动的曲线,这曲线,哪怕是雕刻于皇宫的房梁之上也毫不违和。
“你也下来!”小师傅的脑袋从水里冒出。“你该不会是旱鸭子吧!”
小师傅这番话点燃了沉眠已久的本质,好强的我也砸进泳池中,击起绿色的浪。泳池中毕竟是雨水,掺杂着不少的尘土,四肢在水中的阻力要更大,感觉被橡胶制品包裹全身一样。小师傅的身边好似有股能量,将水滴缓缓推开,自如地在水中畅游,像是海豚一般。小师傅的身上有种亘古不变的活力,不受时间侵蚀,若是化作云雀定能从诞生之际一直飞翔下去;若是化作驯鹿也绝不会被束缚,在林中自由地跃动。这份活力、自由封存于琥珀之中,历史不断地捶打只会使它更加神圣。
小师傅逆着浪向我游来,牵起我的手将我送上水面。指间触到的一瞬,身体爆发出无穷的力量,将树枝与叶浪冲散,再次将头露出水面。
“瞧,这感觉也没那么差吧。”小师傅对我说。
“的确,要是没有你,生活大概会无趣许多。”
“哪里的话。”小师傅把话说到一半,后半句话被吞下。
从泳池中爬起,小师傅的长袍在水的压促下紧贴肌肤,身体的线条被勾勒出来,乳头微微隆起。
小师傅脱下长袍,露出白皙的肌肤,好似莲花般娇嫩。“你也脱吧!你只看过我的,我还没见过你的呢!”小师傅突然对我说,“可不要感冒咯。”小师傅拧了拧长袍,挤出一滩水。
我忐忑地脱下了全身的衣物,若是被人发现我定会被当场逮捕。
跟随着小师傅的脚步攀上了过山车的轨道,心脏顺着卡农的节奏跳动,好似她要将我领进只属于彼此的境界,不彼此拥有,但彼此相容的境界。
轨道踏上去有些许晃荡,望着脚下逐渐远离的地面愈加发怵。小师傅抬起头,望着天空,超生于古板的土地之上。远处城市的妖艳高塔露出一角,如同男性的性器官一般伫立。城市特有的气息穿过山涧,包裹住我的性器官,轻轻飘摇,无意识间勃起了。
“你可不要想歪,我对男生没有任何兴趣。”小师傅坐在顶端,望见我勃起的器官。
“这种事情对我说没问题?”
“情绪使然嘛,就和你口中的‘成年人哲学’一般。我大概弄懂了,做个不大恰当的比喻,就好比路过路口之时,总会想象有车将我碾过的情景。无缘无由,突然一股冲动。”
“万一被碾过,想必不能够坐在这里了。”
“想必也是。” 比起前妻那难以辨认出焦点双眸,小师傅的眼睛更为坚定,不过在她的眼中没有我的身影,仿佛是在盯着我身后的远方,我不过是处于二者间的转折点。“看在我把自己的秘密说出来的份上,不如你也说一次可好?”
“怎么还干强买强卖的行当。”
“拜托了,真的好奇。孤独了如此久,你应该也很想倾诉吧!活生生的人如今就在你的面前,好好把握机会!”一阵风吹过,我竟看见小师傅长发的样子。果不其然,有着前妻的韵味。
她说的不假,前妻的事情我从未与人提起,与小师傅分离在即,想必告诉她也未尝不可。我将目睹前妻与情人缠绵的过程和盘托出,小师傅以难以察觉的速度皱了皱眉又再次舒展,在雪白的纸上留下灰色的折痕,一丝惆怅从她的眼角飘出。
“要是这样,为什么当初会在一起呢?”
“当时的事情已经记不得了,也没有回忆的必要。站在现今向记忆审视是无法绝对客观的,多少因为如今的心境而对回忆扭曲。可以肯定的是,我们之间难以有称得上为之‘爱’的事物,当时的我们并没有发现这一点,彼此受到引力便以为是爱情作祟,稀里糊涂地就在一起。直到现在,我也仍不清楚在一起的理由。”
身上的水滴缓缓蒸发,留下轻飘飘的灰尘。日光抚摸在身上毛孔都舒展了。这七天,乃至半年间的霉气一扫而光,不知是因为阳光,抑或是因为小师傅。
“这是什么音乐。”短暂的沉寂之后,小师傅发问。
“卡农,以前婚礼上会播放的歌曲。”
“你的婚礼上也播了?”
“没有,甚至我们没有婚礼,结婚的事情也未曾跟父母谈过,父母知道的时候极为震惊。不过本来双方就已经许久没有联系,因此也只是形式上的通知。”
“就连你的婚姻也难以有着立脚的地方呢。”小师傅若有所思。
“怕是只有我会在意。我也不知离婚算不算是报复,但这的确是我该承担的。”
“要是有着挂心的理由倒无所谓,答案总会像石油在某时某地突然冒出。我却不同,得知父亲是死于此地后,我无论如何都想来。我已经没有对父亲的记忆,但我知道父亲一定是个和蔼的人,我因为一时的意乱情迷把自己的命运弄得一塌糊涂,只得孤单一人在人生的道路上逆着风浪。不时幻想父亲在我得知我的状况后庇护着我,可他已经去世了,答案无从寻起。我只得靠着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过活。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否会被扫出家门。”
“不谈了!”小师傅两脚交叉站在铁轨上,漆黑的阴毛正对着我。“我们最后的回忆可不能如此凄清!”
小师傅离开后,我回想着这几天的对话,似乎性别、年龄等一切的外源性的概念在我们之间模糊、消逝,以既暧昧又相互抗拒的关系相互理解。我很难不将其联想到我的前妻。遇到小师傅前我曾不断推敲着她与情人幽会于理发店的情景。前妻细腻地理顺情人的头发,听着情人对自己伴侣的牢骚,俄而也忍受不住开始发起有关我的牢骚,二人之间便经由我而产生共鸣。先不论是否真实,我作出如此的想象仅出于自慰,我情愿相信她爱过我,不过是由于我的过错而使她与我背离。这样的想象我一天要重现上百次上千次,隐匿于山林之中我也不曾安宁。妄想着有逆转时空赎罪的机会。
人的一生中有不少时间是活在对未来的畅想之中,那一段时间是不属于当下的。同样,也有不少时间是活在对过去的反思之中,而那一段时间同样是不属于当下。睡梦中的时间归属于虚幻,清醒时的幻想也归于虚幻,虚幻不断蚕食着我的肉身,甚至忘了自己是真切存于这个世上。我好似被强塞入发丝般刚硬的茧,宇宙蓬勃发展之时将我忘记,迷离在自己的存在中。
我不断思考小师傅与我是经由什么产生羁绊,前妻与小师傅于我有着相通的地方,彼此受到欲望所牵引,经由同样孤独同样被抛弃的经历。我与前妻所种下的因,结出了小师傅的果,小师傅的果又再次化解了前妻的因,生生不息,轮回不止。
三艘来自不同地方迷失在雾中的艇在同一片海域上相遇,短暂地当作救生圈。叶浪簌簌,一切生灵在此间沉浮,无依无靠,彼此伤害。
重归独身后,对前妻的幻想一下子断掉,无论怎么绞尽脑汁也想象不出她如今的样子,好似就在某日,束缚我的发丝悉数断裂,我再一次被现实所接纳。
那两本色情杂志安躺于绑起的垃圾袋中。仍然维持着我当时所打的结。
我再一次攀上过山车轨道,远处的城市已不可见,城市的气息突然中断,自顾自地向着我的后方吹去,吹散了渴望,将古板的尘土吹散。带来了新的我,新的生命。
- 作者:Dororo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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