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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面——银河墓园

经过大半个月的观察,父亲不定期会放下工作上的事务,独自一人驱车外出。柏妍紧随其后,盯着前面的奥迪Q5。好在父亲的车不是袖珍的类型,不用牢牢跟随,哪怕在远处都能看见条形的红色灯条。
白天,目睹奥迪驶进银河墓园后,柏妍选择将车停放在稍远一些的地方,避免父亲在停车场中认出MR2。进入墓园,某些声音被隔绝了,不是渐渐褪去的方式,而是跟机场的候机室一般,没有一定的凭证是无法进入的。在这里的检票的便是死亡。
知了的声音消退了不少,蟋蟀的唧唧声与它打得有来有回。远处还有石头烧至破裂的声音。柏妍尝试着找到人类的声音,却一丝一苗都无法觅得。人们总是爱说悄悄话的。柏妍发现,广州所有地方的树都会挂上各自种类的铭牌。紫衫、红檀、青木,诸如此类奇形怪状的名字。唯有这里,树上什么也没挂。与她擦肩而过的人们大多都满面愁容,面带笑容的当然也不是没有,只不过再稍稍往表情深处挖去,便能发现所谓的笑容不过是浮在哀伤之上的油花。或许是因为人们聚集的哀思,天空显得更加湛蓝,更加接近眼泪的颜色。在这里,人有不同的活法,所以不需要铭牌,但死的状态只有躺在地下一种,所以需要墓志铭。
父亲走在前面,手上什么也没拿着,但衣服整整齐齐,通体的黑色,透露出肃穆的尊严。柏妍穿着M-65跟在后面,身体微微出汗,若隐若现的秋风未能解决她的燥热。身边没有过渡用的衣服,只能穿着冬装。柏妍摘下帽子,整理紧贴额头的刘海,半个身子站在树后,俨然一副幽灵的姿态。
父亲在从下往上第四排最靠近马路的墓碑前蹲了下来,用父母抚摸孩子的那种温柔摩挲墓碑。柏妍第一次见父亲显出如此温柔的情形。好似此前十余年的温柔都透支在墓碑之上。父亲用检视的眼神扫射一圈,确认没有人在,坐在地上,将上半身泄倒在石碑上。这幅场景本该十分滑稽,可她从躯干中感受到坚韧的羁绊——几乎是真理般——降临在父亲的身上。柏妍无法理解,年纪还小的她就已经失去了母亲。往后每年都是没有牵绊地活着。柏妍从脐带断裂的一刻便一直下坠,去到哪里也不清楚,只知道那是没有憎恨,欢愉无法到达的地方。这是世界对她欠下的债务,没有偿还的可能。也正因为这样,她无法理解父亲蹲守在那的意义。
她还是看了一会儿,视线无法移开,无论多用力都纹丝不动。羞耻令柏妍想要别过脸去。而在那躯干之后,墓碑之下的存在,却是那么地渴求她。柏妍处理不了这股精神上的混沌,只好转过身,狼狈地逃跑了。
几天后的某一个夜晚,柏妍确认父亲并未出门。又望了望天空,月亮的身边一朵云彩都没有,飞机、阴云、星星,统统识相地远离皎洁的月色。
车刚刚驶出车库,公寓的管理员从视野的死角出现,差点撞在MR2上。
“哎呀哎呀,真对不起呀。”管理员眼睛笑眯眯地的,语句中感受不到歉意。
“哦哟,原来是壬小姐。”管理员看见柏妍,笑得更欢了。对方的表情扭曲地几乎没有人型。柏妍对这副表情十分惊讶,人类的极限究竟在哪。
“金小姐公寓的卫生还没弄完吗?”
“有些地方渗水,需要大修,所以多花了点时间。”
“左撇子果真聪颖过人,年纪轻轻这么复杂的事情都能做。在这个世界不好受吧。”管理员挤着眼,笑得歇斯底里,缝中透露出捕食者的视线。“你和金小姐的关系真不错啊,能够这么信任你。”
“收钱办事而已。”
“好,好。好一个收钱办事。那么我就不打扰您出门了。”管理员摘下帽子,原本佝偻的背弯曲地更加歇斯底里。
倒后镜中管理员的影像逐渐远离,而那股令人不适的眼光好似未干透的内衣黏在身上。
工作日的夜晚,内环路上已经没有多少车,高架旁的房屋也是空荡荡的,这里的居民们被秘密的力量带离这里,化作秘密本身,在别的地方继续生活,只留下零星的灯光做映衬。MR2依旧保持着客气的行驶风格,不紧不慢,像在屋后的花园闲庭信步一样。然而柏妍作为驾驶者,却并非那么冷静,驾驶上的客客气气是因为她只会客客气气地驾驶,一旦打破这种平衡便会让自己不安。
距离红绿灯停止线还有一段距离就停下,后面的汽车不耐烦地按着喇叭,踩着油门一前一后地靠近,不断示威着。柏妍的思绪被身旁的电动车所吸引,丝毫没有顾虑身后的汽车。电动车的驾驶员带着黄色的头盔,蓝色的宽风衣把上半身罩得严严实实,黄色的车尾箱上放着一束艳丽的鲜花。红灯转绿,MR2和身旁的电动车一同启动,后面的鲜花像是火车上的不倒翁,以古怪的曲线留在尾箱上。
柏妍望得出神,险些错过了上高架的机会。骑手富有技巧性地保护住花的外形,没有一股脑地塞进尾箱之中。这与工作伦理无关,浪漫的的确确具有这种令人温柔的包容,再不近人情的工作道德在此刻也不重要。这束令人幸福的花究竟会到达谁的手上呢?
汽车经过水潭的声音击打墓园的树变成了海浪声,飘渺的海浪声知了抖落,幸存的知了用生命鸣奏最后一首秋曲,在风波之中少女默默走向坟墓。今天的墓园一如既往的沉寂,还未干透的知了尸体躺在地面上,在小水潭中激起波浪。梦幻般的月光小径向前延伸,勾勒出清晰的路径,走上去仿佛没有尽头,能够直达月球。
夜晚的银河墓园依旧有零星几人,有的挑着锄头,有的提着水果,有的人什么也没带着。吊唁的人比往常更多,甚至有些不寻常。墓园中弥漫着一股安静的热闹。柏妍并不觉得漆黑的墓园有恐怖的气氛在,相反,有某种安心的感觉,和躲在衣柜当中如出一辙。在这里没有人在意生者,注意力都在死者上。
“母亲(不管是不是生物上的)。”柏妍蹲在之前父亲所在的位置,对着空白的墓碑说。“虽然碑上什么也没有,但我知道是你。他把你藏得很好,以至于没有人知道你的下落。但这世界没有完美无暇的墙壁,正如同这个世界没有完满的。我还是找到你的踪迹了。在你死后,父亲再也没有爱过人,哪怕是我。你眼中的父亲是怎么样的呢?是好好父亲吗?让人满意吗?不管怎样,他爱着的只有你,对我的爱不过是你的投射,因为我是你的孩子,你是他爱我的大前提。没有你,我也便没有了意义。我也不是来这诉苦,诉苦已经没有意义。再说了,我的适应能力很好哦,多诡异的事情发生在我的身上我都能承受下来,我想一定是遗传自你吧。
“不聊自己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了。你在那边的世界过得怎么样呢?是吗。那里冬暖夏凉,面朝大海,闲暇时间可以驾车在海滨线上观光,那可太好了,过得幸福就好。你知道吗,我也会开车了噢,到现在也没有磕碰。我和别的司机也不同,不会看到别人打转向灯而故意别他。我很乖的噢。如果可以的话,以后请让我载你去海边逛逛吧,我还未看过大海呢,给我介绍介绍吧,带我捡捡海边的寄居蟹、沙币,各种奇形怪状的生物。我这边已经是秋天了哦,今年的秋天尤其的冷。我总是会幻想,下雪时的海边会是怎么样子。一捧沙子,一捧雪。感受指缝凉浸浸的感觉。我要在大大的海岸线上写下洁白的,大大的字,大到哪里都能看到。最好,月亮上都能看见!
“你说后院还连着一片森林,傍晚的时候会有小鹿在窗户讨吃的。天呐,那也太温馨了!听见你在那边并不孤独那就好了。虽然我的朋友不多(只有一个),但我在这里也丝毫不孤独噢,在高中我认识了一个非常好的朋友,可她现在也和你一样消失了——物理意义上。只留下精神的碎片在我脑中。我想你也是这样吧,你被分成了两份,某一部分缺失了,另一部分活在父亲的脑海之中。如果你碰见她的话麻烦跟我打个招呼噢。如果下雪的话,请带她走走吧,我们可是约好一起去看雪的哟!如果我没办法看到,至少也要让她看见。并且呀,和她说说话吧,可以说她承担了我人生至今的所有意义!”
柏妍蹲在墓碑前,孜孜不倦地说着自己的想象。实际上墓碑之下是不是自己的母亲也全然不知。或许只是父亲的情妇,她是属于别人的母亲也说不定。又或者自己是情妇的女儿,根本不是父亲的妻子的女儿。在一顿《雷雨》式的伦理讨论中,她知道自己没有在这件事情深究下去没有意义。自己从未见过生母,甚至连母亲的意义都不明白是什么。幼儿园中学习“世上只有妈妈好”的时候也不感到冒犯,当颗草又如何?世界上唯一与母亲相近的存在就是承载了父亲的爱的人,所以,无论坟墓下的人是否自己的母亲,也都已经不重要。坟墓之下,是最接近亲情的地方。
继续坐了好一会儿,柏妍开始不知说些什么好,只得一遍又一遍地谈起自己的过去,就像不停在扶手梯上上下下一样。说是过去,可真正值得提起的不过是高中生活。对于自己的未来她闭口不谈。柏妍对自己生活的枯燥感到无奈,而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将生活变得活气生溢。换作别人,他们会和自己的母亲说什么呢?等到无话可说,柏妍依旧不愿离去。柏妍一直控制住自己的腰板直立,不让自己跟父亲一样将身子泄在上面。可时间太长,腰椎开始发酸。她将身体扭正,用额头靠在上面,死活不愿意跟父亲用同一种姿势。
柏妍被自己幼稚的行为逗乐。这种自我感动式的反抗究竟有什么意义,可这是不可不做的事情。自己也没有想要改变的冲动——至少目前不想对自己妥协。或许,这也是遗传自父亲吧。柏妍想着。他某种程度上也对这个世界妥协了,母亲像是驯兽师一样,控制住他对这个世界的恶意。正因如此,母亲才渴求自己。是对父亲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而感到心痛吗?抑或是她知道那一个预言,知道自己的女儿将会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而心感遗憾。缘因何而起已经不重要,柏妍的确接收到了母亲的善意,知道她曾经在这个世界活过。
活下去。一声轻柔的女声传到柏妍耳中。
柏妍四处张望,寻找说出这三个字的声音。
一个服装怪异的男子站在坡上距离四排的位置,低头望着小腿高的墓碑。颈部不自然地折叠,活像上吊而死的幽魂。柏妍走上前去,快要到达男子附近的时候放慢脚步。寻找时机对望。
“抱歉。”男子突然抱歉,几乎是本能反应地说出来,但就在本能之下,柏妍感受到卑微且真诚的歉意。
男子的头发四散竖起,嘴唇、鼻子、酒窝处都有铁钉。随着胸腔的起伏,钉子上的水雾若隐若现。裤子也是带有铆钉的黑色喇叭裤。柏妍已经能想象出海水倒灌进他的口腔中挣扎溺进海底的样子。颧骨跟磨刀石一般硬朗。说话的时候面上的阴影鲜活地在午夜的海面下游动。唯独眼睛,唯独他的眼睛具有某种亲和力。虽然阴翳绕着眼眶铺展开来,可那双眼瞳无疑目睹过纯粹的温柔,无论是多么深重的疲惫都无法遮掩。
柏妍点了点头不说什么,加入到观察的队列。二人一言不语,沉默了好一会儿。顺势蹲下擦拭着墓碑上的水滴,碑上的女孩大概和自己年纪相仿,名字叫做芊思。发型是具有昭和气息的黑色齐刘海长发。
“你是她的……”柏妍问。即使这么演下去道德上会受谴责,可事到如今已经不是能坦然说出:“哈哈,我以为你是幽灵呢”的气氛。况且也没有直说自己是这个女孩的亲友,就严格来说自己算不上欺骗。
“唔 ……”男子不安地摸着头,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不知说什么好。“我也不清楚。”
男子从怀里摸出一包满满当当的香烟,打开盒子递给柏妍。
柏妍停下手中的活计。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不吸烟。
男子抽动了两下最外面的香烟,放了回去。
“想吸的话我不介意。也不用担心引发山火。”柏妍担心自己表错意再次强调。
“不。还是不吸的好。”
沉默再一次将两人联系在一起。
“她是个好女孩吧。”男子率先说。
“想必。”柏妍不咸不淡地说,“你应该很清楚才是。”
“我应该很清楚才是。”男子像是问自己一般。“是,她非常好。没有不好的道理。拥有那样的眼睛,怎么会是坏人。” 柏妍转过头与画像上的眼睛对视,炯炯有神,大得恰到好处,是与她的五官极为和谐的形状,没办法换在别人脸上。与男子那眼窝深陷、黑眼圈几乎要覆盖整张面孔的样子完全不同。
“可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男子补充道。“我只知道我离了她不行,这能当作好的依据吗?”男人补充道。
“我想可以。不过你说的名字……”柏妍带着疑惑的神情望向墓碑上的名字。
“我有严重的阅读障碍,比普通的那种还要严重。什么字也读不来。哪怕当作图像也记不清楚。”
柏妍点了点头,但无法理解他的世界。
“我有个不情之请。”男子从烟盒中抽出一张发黄的纸条。“距离上次见面过了快三个月了,她把这张纸条给了我,你能帮我读一读吗?”
柏妍打开纸条,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每个字之间都规规矩矩地坐落着,没有字格却自带几何的美感。一笔一划都写得毫不含糊。而最最要命的是,一个修改的痕迹也都没有。柏妍断定,写这封信的人一定很没安全感,迫切想要对方明瞭自己的心意。
信的折痕处某些字迹已经磨得看不清楚,想必是已经陪伴他无数个寂寞夜晚。
柏妍微微清了清嗓子,双手端着信纸,徐徐开口:
我爱你。
信的开头看起来是否有些莫名其妙,甚至就像恶作剧一般。可我实在是想象不到更好的开头了。从我们见面的情形开始谈起?别开玩笑了,我们一次私底下见面的机会都没有,完全没有什么属于二人的共同记忆。自顾自地说话大概你读了三行就会当作误送的信件丢掉吧。综上所述,这是一封来自莫名其妙的人的莫名其妙的信件。
虽然莫名其妙,但我的的确确不是个会说谎的人,“我爱你”三个字所言不假,字字属实。
关于说谎,自打娘胎出生我便没有说话的能力。就连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都没办法。或许是作为补偿——耳朵却异常灵敏,两公里外的声音我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婴孩的哭闹声,情人间的亲吻声,蜻蜓交媾时的振翅声统统听得一清二楚。可我却无法在这个世界上产生任何独特的回响。也正是因为这样,我的亲生父母无法找到我,把我忘在了福利院门口前。还好,在我八岁的时候有一位叔叔把我接回了家里。我们约好了一个暗号,以脚步的声音表达不同的意思。脚尖“啪”地点一下是好,脚后跟“咚”的一下是不好,脚尖点两下脚后跟点一下是喜欢。最开始的时候叔叔总是会错意,可渐渐地,比起鼓掌、吹口哨更为直观,也更加容易隐藏,在大街上走路的时候悄咪咪地敲出节奏就好了。所以你知道我是谁了吗?你会不会记得台下有一位不停跳着踢踏舞的女孩呢?
你说你怎么就是一个金属摇滚乐手呢,身边的人一见我跺脚也就跟我一起跺起来。丝毫没有任何章法。我可真想大喊“你们快停下,跺脚是我的专利!”可惜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既然上苍剥夺了别人理解我的权力,那么我只好去理解别人。这个世界可不就是这样嘛,总得有人去理解别人不对吗?所以我并不阻止他们,我要发出更努力、更大声的动静!几近癫痫一般地踏步。每天早上一起床,我就祈祷,神呐,请你让我说话吧,哪怕只有三个字都好,我只想听见你的名字从我嘴巴里说出来是什么感觉!
我最喜欢的并不是你的吉他(并没有说你吉他不好的意思),而是你在台上的嘶吼。你明白的,我发不出任何有形态的声音,因此我的声音很难承载什么意义,情绪都只能在障壁笼之中撞得粉碎,失去了原本的形态。是你的嘶吼让我看见了自己的缺陷的可能性,我能够以某种方式将自己身上被折叠的意义进行展开成一副画卷,发出的声音不再是像废纸一般。我要继续,继续癫狂地舞,癫狂地踏,我要找到意义的承载物,我想让你知道我有多爱你!
柏妍读毕,多少觉得有些害羞,如此袒露的情感柏妍还是第一次碰见。虽然芊思无法说话,多少也习惯了把情感放在自己心中。可一旦说出来,依旧简洁明瞭,文字的背后还有超越人类肉身的存在。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直至死亡也不知道我有阅读障碍。如果知道了我有这个问题还会喜欢我吗?就连正常交流也做不到吧。”
“这个问题应该是她问你才对吧。如果你知道她不能说话你还会喜欢她吗?”
男子不语。
“你的情感不是很好地传达到她的心中了吗?文字也好,嘶吼也好,也都是手段罢了。能够相互理解的人,无论怎么样也都能理解。”
“我喜欢她。我爱她。可她已经不在了。”
“她能听见的。”柏妍说,“思念并不是能够私有化的东西。思念一旦产生双方都必定能够收到。这是无关生理、无关精神的事物,把它称作是这个世界固有属性或许更为恰当。”
“谢谢你,和你说了三十分钟话,所获得的东西好像比往常二十六年所加起来的还要多。”
“不用谢我,这都是多亏了芊思。”
“我叫坚柏。有机会来看我演出吧。虽然有不少人受不了就是了。”
“一定。”柏妍笑着点点头。“只要她一人听得懂不就好了吗。”
目送柏坚的机车轰隆隆地驶离。柏妍洗了洗手帕,把空白的墓碑再好好擦一遍。柏妍多少有些羡慕,可自己也不知道该羡慕谁,羡慕就这么没头没脑地在心里乱撞,把心跳都撞多一拍。自己从未跟任杏说过腻歪的话,总怕捅破那层薄薄的纸。能成为密友大概总带着爱。而芊思,却能坦然地说出自己的爱意。虽不能说话,却比任何人都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爱意。活下去,活下去,想必是她说的。
朝着门口走去,柏妍看见那辆红绿灯旁的电动车停泊在那。那簇花依旧乖乖地躺在车尾箱上。柏妍四处张望,没看见驾驶员的身影。等了好一会儿,公厕中传来婴儿的哭啼声。女厕中走出一位抱着孩子的女士,手提着纸尿片丢在马桶中。孩子跟粽子一样,躺在类似登山保护扣的吊带中。母亲左手扶着孩子,右手脱下笨重的风衣,抱起了那束花。婴孩想伸手摘下花瓣,母亲将右半身扭开,左半身像是由别人操纵一般纹丝不动。低声嘱咐说不能摘,这束花很重要。
那位母亲朝着夜色深处走去,柏妍这才看见远处的树下站着一位身着黑色西装的黑墨镜男子。草坪中人的印记还未消退。母亲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那位男子微微笑、摇摇头,身子一动不动。母亲走向前去,把花束放在碑前,鞠了三次躬。
那位男子应该与那位母亲未曾相识。她不知道自己做出判断的依据是什么,但他们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没有多余的话语,没有责备,没有不耐烦,只需稍稍点点头双方便能将意思表达到位。只有与陌生人站在一起才无需心计,回归到人类最为本质的状态。柏妍认识到,肉体上的连接会将心灵的距离拉长,母亲的肉身消失了,任杏的肉身也消失了,自己反而觉得与她们离得近了。肉身的意义是什么呢?仅仅是为了享受食物的欢愉吗?肉身就好似欲望的结合体,饿了需要吃、困了需要睡、勃起了需要做爱。原来肉身竟是如此不便之物,它限定了人类作为“人”这一物种所需的规矩,把内里更为崇高的事物化作了囚徒。
柏妍离开了墓园,开车驶过旁边的烈士陵园,车内放着坂本龙一的《Where is armo》。时间已经到达深夜,路上原本就少的人更加稀少。柏妍分不出车内的寒气是来自外界还是从自己的心灵深处溢出,她迫切地想要离开车内,吃一碗热腾腾的什么东西。
“你好呀,这么晚才下补习班吗?”7-11的柜员急忙收起手中的Walkman,整理好衣服问道。
“是的,作业很多。”柏妍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学习是很重要没错啦,但可不要把身体熬坏咯。也不知怎么,最近的天气都是这么阴沉沉的,把人都憋坏了。”她扫着商品的条形码一边说,“你应该也知道吧,最近补习班的学生一个接着一个地跳楼,可把人吓坏了。”柜员将饮料递给柏妍,转身到熟食区煮面。
“最可怕的是其中一个学生当天还在这里买早餐呢。和平常一样对我打招呼,那孩子真是个有礼貌的孩子,看他的样子学习肯定不会差,家里也肯定是讨喜的小孩。谁能想到下午便跳楼了。如果我能敏锐些就好了,总有人说我太笨了,什么也不管,为此我还离开社会了一段时间。如果我能察觉到的话说不定能救下他。”她甩手腕,把筛子中的水沥干。“哎呀,抱歉,我想你肯定不想提起这件事情吧。”
“不要紧的。”柏妍脱下帽子,擦了擦脸上的汗珠。“这也不是你能预知的事情。”
“或许是这样吧,你也不用为了安慰我而这么说啦。我只是对事物有些迟钝。我有一位同学,走在路上,突然犯了脑膜炎导致什么蛛网下神经膜出血(还是叫蛛网膜下腔出血吗)。反正突然就这么在路上死去了。死亡不会因为青春而不光临的。”她装好餐点,“好,您的餐。”店员对着柏妍淡淡地说,有关生死的话题好像没有说过一样。“哎呀,你看起来还真有些像我的那位同学呢?希望你不要觉得是诅咒什么的,只是过于熟悉,感慨一下罢了。也经常有人说我情商低,当下我是体会不出来,过了几天说出去的话就像回旋镖一样冷不丁地打在我的后脑勺上。要真是迟钝就让我一直迟钝下去嘛,这不伦不类的难受死了。”
“不要紧的,人不可能不死吧。只要接受了,赶在死亡之前把事情做完就好了。”
“不要紧的。这是你的口头禅吗?”店员摘下口罩,露出洋娃娃般精致的五官,坐在柜台上。“必须做完的事情是什么呢?”
柏妍被这个问题难倒了,实际上她也不知道自己必须要做什么。
“我倒是没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情啦,或许变得更敏锐?对了,我这么聊天你不厌烦吧。”店员见柏妍语塞,继续说着。
“不要紧的。”她抢先回答,恰好和柏妍的声音重合。“只是晚上过于孤独了,想找人说说话罢了。可很久没有正常聊过天。”她的语气透露着诚恳,更像是某种提议。
“如果说要做完的事情,我想应该是把作业完成吧。如果作业不做完,老师会让你生不如死的。”
“可真是高中生呢。你呀,一上了大学就知道,有很多作业都是形式上的,可以不用去花很大心思完成。那种以填满卷子上的空白为目标的作业已经不流行啦,良与优的界限变得越来越粗,弄清这一点才是人生最为重要的作业。把事情做到什么程度为好,可不是由你说了算。我想你应该有些难理解,打个比方,全广州市有超过三百家7-11,有些7-11有思乐冰,有些7-11没有,但没有思乐冰的7-11并不耽误正常运转,因为实际上大多数人根本没有喝的心思。自然,也就不会想要迈出那一步。”
“高校和学生之间的关系也能用商业的比喻吗?”
“大差不差,毕竟我们也是交学费的嘛。学校也靠我们的学费养着。要我说呀,应该每一个人都喜欢喝思乐冰才是。”
“思乐冰只对喜欢思乐冰的人有意义。”
“也对,喜欢思乐冰的人某种程度上更特殊。世界上可以分为两种人,一种喜欢喝思乐冰,一种不喜欢。不是吗?不过,作为喜好思乐冰的一员,我还是希望有思乐冰的7-11更加多呢。不再需要寻找,顺手便得。”柜员拿起杯子,大口喝着水,喉咙吞咽的声音产生微弱的回声,“你以后想去什么学校呢?”
“还没有想法。”
“不要紧的。(嘿嘿,就连我也学到你的口头禅了呢)虽然学校成了培育工作伦理的机器,可选择的余地有很多呢,现在就连麦当劳都变成金拱门了,所以你大可放心。朝着幸福的方向选择吧。”她坐到柏妍的面前,露出健全的笑容。和管理员歇斯底里的表情全然不同。
“谢谢。”柏妍数了数碗中的鱼蛋,多了两颗。“是不是给多了。”
“这是私人送你的,可爱的女孩。”
“我不客气了。”
柏妍走出店门的一刻,从身后传来一声呼叫:“要幸福地活下去哟!”可爱的店员说。
如果这句话是预言便好了。柏妍这么想到。除了实现预言,必须要做的事情,是追求幸福吗?
不过的确可以思考一下,父亲死前必须要做的事情是什么,为什么必须来到墓地。墓碑下又有什么?他通过望远镜究竟看到了什么?问题层出不穷,像是意外打开了关着蟑螂的笼子,不时从世界的角落中出现。然而,这些问题大多不是“必须要弄明白”的事情。目前她只想弄明白一件事。要幸福的活下去噢。这句话像是一记左勾拳,打在自己的鼻子上。她的眼眶慢慢溢出液体,浸润在方向盘中留下湿润的黑色。她闭上眼,任杏从黑影中复现,拥她入怀。
任杏淌着泪,“抱歉,还没来得及,我就已经不在了。”孤单的背面第一次受到体温的氤氲,穿过并不平坦的肌肤,缓缓、缓缓,弥漫进心中。
一阵风吹过,柏妍从风中嗅到了淡淡的草香气,秋从四面八方涌来,吹落了几根柏妍淡黄色的头发,吹灭了大楼的灯光。内环路上车辆很少,双向四车道上只有自己一辆车。她驾驶着MR2,等间距的路灯富有韵律性地照亮柏妍的脸,脸上的阴影清晰可鉴,起起伏伏,上演美妙的光影圆舞曲。车内正放着陈慧娴的《明日有明天》。
月亮上的居民也一同听着这首歌,缓缓起舞,暂时忘掉必须要做的事。
《双月记》(七)《双月记》(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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