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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面——War, war never changes.
身高168厘米,胸围80厘米,体重53千克。柏妍起床后例行测量着自己身体的变化。内衣已经开始不合身了,在胸的下廓勒出深红色的痕迹。把内衣脱掉,随手丢弃在墙角。镜中的自己愈发光彩夺目。身体也逐渐变得敏感,开始与外界的事物产生了联系。随着不安的壁垒崩塌,肉体变得富有意义了起来。
柏妍最近热爱上晒太阳,衣不蔽体地躺在阳台外面,任由身体的黑色素沉积,模糊掉文胸的痕迹。得皮肤癌也什么的都不怕啦!她将那三只鸟的落在阳台的羽毛按照颜色分成三堆放在角落处。说来奇怪,柏妍至今也只能听见三只鸟的啼叫,而它们的真身一直没有出现过。她试着回忆在蒋欣家中生活的时候是否也有这三只恼人的鸟掺杂其中,然而它们的回忆与现实具有相当的统一性,怎么也无法确定究竟是否存在过。柏妍更倾向它们在蒋欣的家中存在,只有这样,事情才稍稍变得合理起来。
到了傍晚,柏妍练习维持身体机能的瑜伽。突入其来的剧痛令她直不起腰杆。红黑色的血液从阴道流出把肉色的瑜伽垫染上诡异的形状。她将手用力按在子宫的位置,痛感却好似独立于她的躯干一样,没有发生物理上的波动。好痛,好痛,这么下去会死的吧。柏妍从来没有这么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只壁虎,把疼痛的器官从自己的身体消去。哪怕再也没有性高潮也无所谓了,自己也不是上世纪高呼“性高潮才是革命”的那种人。柏妍除了这个什么也想不了,身体几乎要产生僵直反应,好似某个生命正在自己的子宫中遭受着生死之间的考验。原来任杏每一个月都要经历这么严重的惩罚。“痛的话,可以咬住我。”柏妍突然听见这句话,将双手挥到身后,用牙齿咬住自己的肱二头肌,尝试以更大的痛感覆盖掉。
柏妍从未经历过如此漫长的五分钟。直到痛感消退时间的流逝才恢复正常。张开湿漉漉的嘴巴,牙齿差点被肌肉拔出。尝试摆摆手,然而手臂却没办法动起来,反而是某种代表手臂的不存在实体的事物动了起来。没办法,什么也做不了。柏妍费劲地弓起背,熔浆般的血液还在不停地滴落,继续朝着门口的方向流去。
如此猛烈的月经(究竟能否称得算是月经还有待商榷)柏妍还是第一次碰见,此前的月经如同秋天的哀思一般周期性地降临,只在身体内部吹起微弱的干燥的风。而月经的量更是如余晖未尽的雪水一样少得可怜。可以说身体只在那一段时间中才有稍微活着的感觉。而任杏,每个月都要遭受致命的重击,示人的姿态却依然端庄。想到这里,本就疲软的四肢被哀伤浸染地更加无力。自己好像不曾为她做过什么,反倒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闹着脾气。
直到体力恢复,柏妍才勉强拿起一块布料擦拭地上的血液。四肢与精神的迟滞感、不和谐感让柏妍变得迟钝,血液总是从缝隙中流出。于是她尽可能多得拿来干湿抹布堆在上面。至少得先把它吸干。
柏妍将手放在自己的子宫处,体温稍稍抚慰痛感。据研究表明,女性对疼痛的忍耐力要显著高于男性(非常明显,女性担任生育角色的原因也与此有关)。这次月经来得突然且激烈,简直就像生物对危险作出的应激反应一样。
“壬小姐您好呀。是我,一个可怜兮兮的公寓管理员。”管理员的声音突然从门后传了过来。“是这样的,照你说的一样,金小姐家一直在滴水呢,把楼下的天花板都弄湿啦。他们可投诉到我的头上了。我明白,我明白金小姐大方得体,丰厚待人。对我也是同样不薄,这些事情我明白自己是不该管的。可没办法呀,他们已经追上来了,我也有自己的工作规条不是吗?我明白,我也不是要让您难办。毕竟我是外行人,对装修土木一窍不通,俗话说一个诸葛亮顶不上三个臭皮匠,我也并不打算对你的工作进度指手画脚的,我只是想请您开开门,让我进去,拍拍照,好让我有个交代。”管理员身上那微妙的臭气从门缝渗入,像是搜索着什么一样。
“壬小姐,我知道你在里面。你是一个非常尽职的女孩儿不是吗?我可见到你的车停在停车场中哟。行行好,帮帮忙,请别让我难堪可以吗?我进去拍张照片就会离开,此外绝对什么都不做。绝对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沉默持续了约三十秒。柏妍向房间内部缩了缩,确保对方不能在门下看到自己的影子。
“壬小姐。不,还是说叫你柏妍更好呢?其实从见到你的第一刻我就知道你的存在并不简单。左撇子,女孩,青春靓丽,这样的女孩儿可不多见。你一定很好奇吧,我是怎么得知你的名字。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完美无瑕的秘密,要想找到可不是什么难事。我已经与你摊牌了,你多少也得做一些回应吧。我们的关系可是对等的,只要出来聊聊天就能把事情解决,这种事情难道不好吗?”
沉默继续持续了三分钟。管理员又敲了几下门,柏妍只好停止清理,屏住气息进入自己的房间之中,躲进衣柜。
“坚毅的孩子啊!也难怪你能在这个世界中活下来。可我不会这么善罢甘休,我大概也能猜到会是如今的场景。所以我做好了两手准备。”门口响起钥匙插入门锁的声音,紧接着是门被打开的动静。“真是抱歉呀,没有打过招呼就留下了一条钥匙。可没办法不是吗,作为公寓管理员面对无礼的要求得准备后着,不然该怎么对其他的住户们负责呢,嗯?
“瞧,我就知道,你月经的痕迹就滴在客厅呢。这很好,说明你还拥有着青春这种奢侈玩意。不像我,我已经是两鬓斑白的臭老头子,浑身散发着令人恶心的味道。青春的影子已经隐匿进高楼的阴影之中了!女孩子家光着身子在冰冷的家中生活可是对身体很有害的哟!我不怕告诉你,你知道我以前在军队的称号叫什么吗?我可是被称为‘寻血猎犬’的男人!只要我记住你的味道,你永生往世都不会能够逃得掉!现在我可是要俯下身子,好好尝尝你的经血!你可不要害怕,更加不用担心我而有心理负担!再要命再难吃的玩意儿我也可都吃过!我是野兽,一名军队出来的野兽,命令是不可撼动的原则!为了完成上面的旨意我会将自己完全奉献出来!虽然我与当时的日本士兵是敌人的存在,可我由衷地敬佩神风特攻队们,这些人才是士兵该有的样子!”管理员朝着阳台自白着。柏妍知道这是说给她听的,管理员那患了肺痨的犬般的声音像是耳语一般紧凑、绵延,不断地压迫着神经。
“我对你的父亲有无上的尊敬,毕竟我能够在这个国家谋得工作都得多亏了你的父亲!你的父亲是个能人,甚至比我的父亲还要厉害!因此我要为了他的理念贡献自己的一切才能!
一只鸟径直朝着阳台的玻璃门飞去,把玻璃撞裂了个缝,血迹顺着裂缝绽开。作为攻击性武器它一定是失败的,但是佯攻的效果非同凡响。管理员靠上前去,品味尸体的味道。
“你听见了吗?这只鸟就和神风特攻队一样把自己奉献了呢!因为你的任性导致了一个无辜生命的消亡!要我说呀,你们这些孩子过得太好啦!一出生便有数不清的助产士围在身边,放在保温箱里无忧无虑。不遭受风吹雨打的孩子可没有用!我在船上出生时可没有这么多助产士陪在身边!怎么会有人记得刚出生的事情呢?我已经听见你心中的疑惑了。你可别不相信,我记得很清楚,实际上,不可能不清楚。那是开往美国的船,我的母亲在暴风之夜破了羊水,海浪一波接着一波地击打着船身。我的母亲光是为了承受痛楚便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身体在窄小的船舱内不停翻滚。我的父亲在甲板上找了无数的人,可所有的船员都在维持邮轮的正常运转,根本无人顾及父亲的请求。父亲只好回去陪伴着我的母亲。他一打开门,便看见我的母亲的阴道连接着一个模糊的肉块,地上流着阴道被损坏的血。你应该也知道了吧,那个奇怪的肉块就是我。我刚一生下来,我便能闻到浓厚的铁锈味,好似我在一间染满了血鲜红色房间里生出来一样!好似,好似,这并非是什么诡异的比喻,这可是实打实的事实!又一波海浪袭来,我的父亲奔过来抱住我,可我母亲的身体不停地在舱内翻滚,恶魔恣意地用我母亲的身体在墙壁上绘画出地狱的景象!我的脐带被硬生生的扯断。你看呀,你出来看呀!我的肚脐眼上还有圆滚滚的痕迹呢!可我并不像你!我不会憎恨我的父亲。父亲是为了我们更好的生活而乘上这艘邮轮,我又有什么理由去憎恨呢?
“到了美国之后,由于长着奇形怪状的脑袋,扁平的鼻梁,短小的阴茎,瘦小的身板,我到哪里也不遭人待见。他们在我的书包中放入弹药,将我举报至学校。在我的书包中划道口子,偷走我所有的财物。将我头朝下丢进垃圾桶中。但我没有放弃,我没有放弃登往美好生活的阶梯。他们在和女人进行欢畅地交合时,我一直在发掘着自己的独特才能。你知道吗,这世界上最为诚实的是气味。蛀牙有着腐烂的气味,婴孩有着羊水的气味,爱人们有着甜蜜的味道,这些气味一定程度上是人类的投影,不论你愿不愿意,气味都会出现。我凭借着这个才能,寻得他们之间的缺点,给他们造成精准一击,让他们不再互相信任,让他们孤立无援,这样他们便没有心思对我行使暴力了。
“我潜入派对,记住了学校兄弟会成员某位女朋友的味道,对于西方人那歇斯底里的荷尔蒙那可太好辨认了!在某个衣柜中我发现她正和男朋友的父亲交合,我把所得的结论告诉给男朋友。翌日便能听见他被父亲揍进了ICU!紧接着便是剩下的成员们,我以同样的方式对他们下手,不出两月,所谓的兄弟会就成了笑话。这是父亲赐予我的才能,赐予我反击的武器,我一直对我的父亲十分尊敬。孩子,你能从这个故事学到什么呢?让我来告诉你吧!衣柜并不是一个躲藏的好位置,层出不穷的恐怖片都沿用这个套路,已经毫无乐趣了!如今我正站在你的衣柜面前哟,你应该听见了吧,在里面的你应该很恐惧吧。你要是出来的话我必定不会伤害你,可一旦要动用暴力便不好玩了。
“好,好,看来你是下定决心不出来了,那可别怪我了!
“看来你是个聪明孩子,并没有躲在衣柜之中。所有的事情都在你的把握之中。但你的气味在衣柜中十分浓厚,想必你是一个很没有安全感的孩子吧。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外面生活很不好受吧,哪怕你和老师住在一起她也无法给你安全感的,你们之间没有血脉的链接,她可以随时随地将你背叛!为什么你就不能乖乖地回到家里当爸爸的好女儿呢?为什么呢?我的父亲已经死了,我再也无法回到父亲的庇佑之下,而你却不珍惜你享有的一切,你不觉得很悲哀吗?”
刚刚柏妍听见管理员走到阳台,判断管理员远离了自己的房间。身体已经恢复,她攀上栏杆,翻身蹲在空调外机上,朝着旁边无人居住的房子跳去。动作连贯不拖沓,像是觅食的猫儿。用柔力安静地打开阳台的推拉门,闪身进入。
“因为麦卡锡大清洗,我生平第一次离开父亲。由于我的外貌、偷渡的背景,我被冠上了‘美共’的名号,而被丢进了军队之中改造,我的父亲意外地对此振奋,没有因为剥夺国籍的可能性而惊慌。因为终于能弥补他无法加入国民党军队的遗憾了!我背负起了父亲的愿望,这是对我莫大的肯定,我的父亲能够让我完成遗愿,这该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情!而且我还有可能成为超越父亲的存在,到达他不曾到过的地方。
“你能想象战争的残酷吗?你当然以为你可以!实际上战争的残酷没有任何文字能够完美的描述!我记得那是在朝鲜的冬天,我从未见识过如此血淋淋的冬天。积雪已经到达了小腿处,失去补给线的士兵们几乎不可能在雪地中行进。我们在树林中扎营,雪地上一个接一个的小坑,被冻干的血块淌在其中。士兵的嘴唇冻得发裂,口腔中都是铁锈的味道。本该在三个月前到我们手上的棉衣一直毫无音讯。远在东京的麦克·阿瑟推测我们将会迅速地将朝鲜攻下。为了他错误的预计而一直奋斗至今。脆弱的树枝从天空中伸向我们,好似死之鸟的爪子一样。我把这些树枝掰下,用瘦弱的身体捂干,作为柴火加热我们的军粮。我们的补给已经所剩无几,所有人都在饿着肚子,我们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支撑我们走到现在。就连军犬的喘气也没有白雾了,四肢瘦得跟鸡爪似的。军官在帐篷中不断向总部申请补给,得到的回复永远都是模糊的。唯一确定的只有军方给民众的战果。‘长驱直入!胜仗连连!朝鲜人民就要被我们解放了!’这些简单的铅字具有无穷的力量,只用三秒你便会陷入至高无上的荣耀之中。可事到如今,我们已经不能从中获得任何力量了。饥饿就像猛兽,不断吞噬着我们,任何起伏都无法涌起。军官在雪中将我们组织起来,浸没在雪中的小腿已经失去了知觉,冻疮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我们在雪地中疼得难耐,他在前面像个没事人一样说着话。什么军队的规矩呀,事态的严峻呀,国家的人民都看着呀,为了解放困苦之地当中的人们。实际上大家都没在听呢,他们正望着天空期待着空投物资的到达。慢长的等待后,他举起枪,将驯养军犬的人杀掉。原因仅是该军犬饿得发昏!在这情况下,士气的下降会将撤退变作是崩溃,军官的意义就是为了防止这些事情发生!他只好忍痛杀害可怜的训犬人。狗子们到底怎么样谁知道呢?说不定训犬人只是无法承受战争的残酷才与上级演了一出大龙凤呢!你说爱狗的人怎么会喜欢战争呢。我听说呀!他只是为了那军官才加入的军队!如今却死在了他的手下!比起饿死,他的死富有指导意义,更有尊严,我要是他我也愿意这样!那条狗躺了进去人型的雪坑,似乎享受着当中的温度。很匪夷所思是吧,可到了那个时候,换做你也会成为那名军官。越是事态严峻,越是敏感,一切会导致失败的因素都得排除,只有一丝不苟的军纪,才能为军人的死增添尊严,哪怕代价是更多无谓的死亡。实际上他心里很明白最大的因素是什么,可他无力改变,只能窝在帐篷中一封又一封地申请支援。
“要是核弹丢下来就好了,谁的核弹都行,丢在哪都好,拜托了,请给我们虚弱的心灵新的冲击吧。让我们因仇恨而站立,或是因绝望而自刎,什么都好。我想起我的父亲,他会不会在想我呢?我在前线没有收过任何一封信。我问与我同届的队友,我们回得去吗?他说,他参军就是为了寻死的,他讨厌我们,讨厌敌方,讨厌一切的规条。死在哪里都是一样。可他又说,可我毕竟还是军人,我还是想为了你们而死。听到这句话的我别提多感动!原来家人一直在我身边,哪怕离开了父亲我也不是孤独的!于是我把他拉到了无人的地方,从背后将他杀掉。这是家人的味道,只能由我自己享用。同样的,我也能够为了家人的目标而努力,我着实不忍杀掉他,他毕竟是我为数不多的家人,可他已经说了,他参军是为了死,而我呢?我是为了父亲,我是为了父亲的荣誉!我怎么能死在这!他的肢干比想象中要容易入口,在动脉割破一个口子吮吸着血液。甘美的液体不断活化我的身体,我再一次获得了生命。我将他的手指砍下,作为他生存过的标志留在身边。他的手指如今只剩骨头了,我把它磨成粉,放在自己的项链中。铭记着当时的情况。
“多亏了他,我才能从朝鲜饱着肚子活着回到冲绳,度过平淡的几年。冲绳对我的战友们来说可不算什么好地方。那里统统都是些没有道义的家伙,既不认同自己是日本人,同时也对美国人厌恶。因此长着一副亚洲人面孔的我便能乘虚而入,我充分发挥自己变色龙一般的才能,在当地的酒吧中和女孩儿们不停睡觉,周一到周六每天一个,周日一天七个!可好景不长,越南战争又开始了,我只好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冲绳,每每想起那些人前腼腆,床内放荡的日本女孩们我就惋惜,他们的父亲大多死于我们的手上,身边的男人们又土里土气,也就多亏了我,她们才能体会到当女人的滋味儿,女人的责任才得以发展!直到现在,我也想回到她们的身边呀!在我身上也没有了性别的意义!我就只是一个普通的糟老头子!
“你说,东打西打,有什么意义呢?可再怎么冠冕堂皇的理由都好,战争就是一个以破坏为手段的破坏行为——一个完美的自述性逻辑闭环,无需外界证明其合理性!这个问题哪怕毕生作为战士的我也无法回答你。我不是为了善恶、正义、荣耀前进,而是父亲冀望我前行,我只靠父亲摇摇欲坠的身体支撑着。在越南的日子里别提多痛苦,炎炎夏日,在沼泽里行军一会儿小腿就会被水蛭布满,行装中的盐在来时的第三天就已经用完,只得走得静脉曲张,让它无血可吸。路上还有鲜活的妇孺尸体躺在那湿润的土地上。我不断在思考,我参战的意义是什么呢?为了父亲?可我现在正正好远离了父亲,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他,他也没有写过信给我。我所拥有的就只有身边的战友们。望着他们,望着自己胸前的手指,我突然觉得自己背叛了他们,羞愧地无地自容。自己怎么能动摇,明明亲人们已经将生命奉献给我了,我的胸前还挂着亲人们的身体!
“行军的过程,落单的我落入了越南军队所挖的陷阱之中。坑里的竹刺因为前几波的触发已经四仰八叉了,恰好避开了我的要害,只扎在了我的左臂和右腿上。坑里还有未搬出的尸体,掉落的头发就和海藻一样摊在那,肠子就钩在刺上,淡黄色的肠液都已经干涸。按照战场形势分析,也不会有兰博一样的人将我从坑里救出来了。坑里到处都是尸体的气息,旁边那人的眼珠子已经摇摇欲坠,舌头上都是舌苔一样密密麻麻的尸蛆。我已经累了,没有力气恐惧,鼻子也对死亡的气息麻木了,躺在这里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我觉得自己成了一只井底的青蛙,但我看到的东西更多了,不再看着前方,而是望着天空,轰炸机、运兵直升机,它们底下的编号看得一清二楚。一到晚上,四周安静极了,没有蟋蟀、没有知了、没有夜莺,一切生物发出的声音都没有。我真真切切地被丢在了世界的夹缝之中了!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度过如此安宁的日子,甚至余生就这样下去我也无所谓。月光洒在身旁的尸体,干涸的皮肤像是粉底一样浮在表层,失去了任何生的气息。那天的月亮尤其明亮,我看见自己的脸倒影在月球上,这时我才发现,没有威士忌,没有爵士乐,没有万宝路,失去了这些东西的我原来和他们的差距是如此之大。五官、肌肤上的差距几近可以算是两种生物了。而那群日本人、越南士兵,和我更加相像的男人却成了我的敌人。我的身份、我的血统,是独立于我却又将我链接至世界的。我不知该作何反应,愤怒、悲伤、仇恨、懊悔,统统累得反应不了。我知道这件事一定意味着什么,但我想不出答案,也不敢想。只能麻木地看着月球上自己丑陋的倒影。
“懊悔已经无事于补了,我所做的事情已经成了历史,不可动摇的历史,接下来它还会跟着我们的肉体一直遗传下去。二十一世纪所继承的一切都是建立在战争、毁灭、仇恨之上。政治家仇恨教皇、资本家仇恨政治家、无产者仇恨资本家、无产者仇恨资本主义者、资本主义者仇恨共产主义者,这个世界便是在仇恨的土地上孕育而来。这个世界已经成了斗争的形状,人们只能带着仇恨继续抱团取暖,我原以为我也会被拥入怀中,堂堂正正地站在社会之中生活。原来我错了,我从一开始便没有处在社会之中,我站在了它的对立面而我不自知,它不过是佯装囊括了我的样子。一名技巧精妙的怪盗偷了宝石,事后才发现那颗宝石不过是主人任由怪盗取走,那么这名怪盗在拿起宝石的一瞬间就输了,失去了自己作为怪盗的尊严。你听明白了吗,柏妍。这可是一则立意深刻的寓言故事!不知在坑里呆了多少天,我的伤口已经开始发痒了,我的嗅觉也开始恢复,难以忍受的恶臭不断从自己的身上发出。坑外面的景色也开始变化,天空中开始有鸟群飞过,炮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就这么被战线抛在脑后。突然,一坨鸟粪落在我的脸上,顺着我的颧骨滑去,很痒,却不能挠。我意识到我所在的地方与粪坑无异。我不能这么下去,我不,我不……”。管理员的声音累了,说话开始变得废劲,“我不想成为随意被人丢弃的垃圾了。我要爬出去,我要获得新生!我将手从竹刺中抽出,踩着尸体向上爬。我就像下雨天的蜗牛一样,一天爬十米滑落九米。后来我想起军队的教导:团队合作。靠自己的力量完全不可能离开这,我把他们的尸体抽出,搭在滑溜溜的墙壁上。抽不动的我就把他们吃了,把他们吃瘦,把自己吃得有劲。人肉已经足够难以下口了,腐肉就更不用说了。酸臭的肉放在嘴里随便一抿,气味就会直冲脑门,止不住地干呕。好在我的胃里什么也没有,吐在肉上也不影响我接着吃。从坑里出来的时候,身上的血迹被雨点再次活化,发出铁锈的味道。和我出生时的味道一模一样。我重获新生,扒下了越南士兵的衣服披在身上,朝着太阳的方向走去。自那以后,我从未回去过美国,父亲也一直没有音讯。直到最近我才知道,原来在我前往越南的第五个星期三,也就是我掉进洞中的那一天,我的父亲就已经去世了。死于什么,无法得知,只知道他死了。我也死了,以前的我也死得透透的了。
“你说我是两面派,阴阳人,墙头草,我统统接受,因为——因时置宜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运转方式,道义什么的在这道德的荒野之中已经不管用了。
“好好想想吧,你真的知道自己该成为什么样的人吗?狗知道自己是狗,并且没有想要成为猫的冲动,它不会对自己的身份产生怀疑。而人类却没有这种动物的本能。你无法接受你自己,你无法接受你是你父亲的孩子!成为父亲的孩子是我这辈子至高无上的体验!我一出生我的父亲便给予了我完满的人性,你为什么不接受呢?余下的一生都在不断否定自己和重塑自己,永远没有满足的可能。找到自己,这从根本上就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课题。”
柏妍缓缓推开门,手中握着从隔壁房间拿来的水果刀,慢步朝着趴在地上的管理员摸过去。三步、两步、一步、对准腿部关节处飞刺过去。管理员嚎叫一声,抓住柏妍的头发不停地打击。柏妍护住自己的面部,擒到他的身上用擒拿技将他锁住。管理员五指扎在柏妍的小腿上,疼得发怵。柏妍捏着他的手,身子朝后弯曲,成了具有强大拉力的弓,管理员脆弱的手臂成了弓上的弦,随时都会断裂。管理员意识到已经无法逃走,只好用手拍地板示弱。
“叭叭叭叭地说了一堆,我什么也听不懂。孩子能为父亲做的事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拍拍他的肩膀,要么杀了他。握着拳头的时候是无法握手的。”柏妍说。
“你现在只能跪着了。你要继续反抗吗?”柏妍用原本的声音说,就连自己是什么心情也听不出来。
管理员的肌肉松弛下来,像是泄了气的橡胶广告人。
“事情这样就好办了,请你告诉我,是谁派你来的。”柏妍的语气近乎是命令。
“难不成你相信我?”
“将死之人,其言也真。”
“好,好,‘将死之人,其言也真’这话说得好,说明你要下定决心把我杀死了。我从麦卡锡大清洗、太平洋战争、朝鲜战争、越战下活了下来,如今却要死在你的手上。究竟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
“你过去所相信的未来是现在,我现在相信的未来是才是真的未来。我离开他并不是‘我能做’的事情,而是‘我要做’的事情。我和你一样,不过是为了自己相信的事物的努力罢了。”
“妙!妙!你若是有这种魄力我想你也什么也干得成!死在你手上我毫无遗憾!你问什么来着?噢,瞧我这脑子,不光是退化了而且还无法获得养分。总而言之,你想知道是谁派我来的是吧。没问题,我这就告诉你。你或许不会相信,但我的确不是由你的父亲所派来的,他对我的行动毫不知情。这一切只是我为了讨好你父亲的自作主张而已。我并不为谁而工作。如果硬要说的话,我只是为了L.L.而工作。你要知道,这个小区是当作L.L.的员工宿舍所设计的,这里的住户大多是企业的员工。他们的身份都必须保密,哪怕是对自己的亲人。我的亲人都已经相继离世,而生命也如风中残烛了,还有什么必要遵守这个规则呢?所以请你相信吧。”
“我的父亲也是L.L.的一员吗?”
“对,没错,显而易见不是吗?哎哟,你能否放松稍许,老头子我的手臂已经发麻了,紧接着可能会便溺哟。”柏妍加重了手臂的力度,甚至比刚开始掰得还要用力,“哎哟哟,好好好,我继续说。如我所说,你的父亲有着可怕的才能,他在L.L.中有一定的地位。我能在这里工作也都是多亏了他。”
“你口中说的理念究竟是什么?”
“Reunion.”管理员把头在手臂上蹭了蹭,结晶状的汗粘在上面,“你的父亲见识到了人类分裂后的景象,为了不让这种事情发生,他加入了L.L.为的就是‘灵可宁’。”
“那么你知道蒋欣和L.L.的联系吗?”柏妍本想问问“灵可宁”是什么东西,但以他的职位想必是不知道。
“蒋欣?原来假装成金小姐的女士叫这个名字呀。抱歉,这就是我的能力范围之外了。从我看见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她不是金女士的正体,她身上的气味丝毫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上。而就在同时,金小姐的气味也从这个世界消失了。”管理员的手臂以惊人的角度扭曲,挠了挠自己的头发出沙沙的声音。
“她是死了吗?”
“说到消失应该就会想到死了对吧。可事情却不是那么回事,她是完完整整地消失了,没有留下骨灰,没有留下肉体,没有留下思想。但除了死亡似乎也没有更好的解释方式了不是吗?”
“你确定?”
“确定!你可以怀疑我任何事情,但绝不能怀疑我引以为傲的才能!每个人的气息都在这个世界上相互交错,我能够从中勾勒出他们的形态。金小姐的消失或许无人在意,就像头发茂密的人不在意自己掉了多少头发一样。我不是那么无情的人,我见证了太多的死亡,任何默默无名的死亡都令人惋惜。因此每一次月圆之夜我都会为客死异乡的金小姐烧点金银纸钱。毕竟这也是传递思念唯一的方式了。”
“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多活几秒也无所谓啦!不过我还真有需要说的东西。或许你不爱听,但蒋欣可不是什么善茬,我想你以后也得多多小心。”
“谢谢提醒。”
“你是我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善人!用我的身躯为你的新世界做铺垫吧!”管理员朝着天空高呼。像是在人生的最后旅途中找到了世间的乐趣。
苦痛是力量的源泉。
管理员微薄的呼吸正式消失了,与他一同消失的还有诡异的老人味。他的鼻孔不再吐纳气息,成了扁平的黑色纸片,失去了生命的深度。
月光落进他失神的瞳孔中,没有掀起任何波澜,一直下坠……下坠……下坠……
- 作者:Dororo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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