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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面——文明的基因

任杏转学来后不久,驻军不断地被运往另一个战场,趁着侵略者的势力减弱,国家爆发了零零碎碎却统一的学生运动。镇子里到处都挂着“振兴民族”的横幅。走在镇子上总会听见大学生们慷慨激昂的演讲。大多是批评“崇洋媚外”的女人们,让这个国家的男人们失去了伴侣,并且生下来的孩子再也不是黑发棕眼,失去了民族基因的连续性。一同被学生们进行批判的还有学校老师的不作为,丝毫不做抵抗地教导学生们来自外国的知识,要把民族性统统抛弃。而信与任杏的班主任似乎也因为教导英文国歌被批斗成为非民族族人。
随着越来越汹涌的学生运动,驻军也全然失去了镇压的能力,任由他们自由发展。大多驻军已经被转移到世界上的另一个战场,所剩无几的士兵大多都是伤残人士或者是医护人员。剩下具有战斗能力的人员也都是军队的不稳定因素,因此也没有将他们带离这片土地。
在街道上,到处都贴着红色的“民学民史、民学民智、民立民志、民族复兴”的标语。刚刚修复好的民房们又再次被弄乱。那些学生们形成队列,将孩子们用尿腌渍的溃疡全部踏平,掀起一波波黄色的土浪,不断喊着激昂的口号,活像非洲动物大迁徙。信并不明白这些口号意味着什么。同样不明白的还有这里大多数的居民们,被他们占领的报社每每发下新的社论,檄文,心里总会一惊。不过是换了掌管的人这些铅字竟会从令人振奋到令人恐惧。按照他们所说,国家的所有人都承继着上千年的血脉,这是超越时间与自我的联系。也正因如此,我们的国家已经是超越了所谓“国家”的存在,而属于“民族”(nation)。如今国家正遭到外敌入侵,正是危急存亡之刻身为民族族民的我们更应该肩负起责任。
总而言之,现在目前是无需前往学校了。信躲在家中,丝毫不想出去,外界发展得如何也与自己全然没有关系,自己终究是被拒绝的。经过几次与任杏的接触,信了解到对方几条无关痛痒的事实。来到这个世界后(姑且还是用匪夷所思的说法为准),任杏住在父亲的情人家里。那位情人名字叫蒋欣,是父亲在L.L.(即父亲工作的地方)里面的合作者。蒋欣收留任杏的理由任杏自己的也不知道,可在这乱世之中总算是有地方生活。信听到这个消息也有些疑惑,为什么偏偏是她呢?可转念一想,这个地方本就不大,恰巧住在她家里似乎也不是什么小概率事件。然而信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些,在来到这里之前她过着怎么样的生活,与什么样的人交往,这些都是不能够善罢甘休却又难以启齿的疑问。
“你在看什么呢?”任杏趁着信家里没人,从窗外的水管爬到书房。蓝白色的校服稍稍透明,踮起脚尖小碎步跳着缓冲自己的心率。
“实在累就好好坐下嘛。跳得我眼晕。”信很难将视线从挂着透明汗滴的腿上移开。
“哎呀,刚刚运动完就坐下,肌肉会出问题的,心脏也会受不住噢。”任杏那典雅的黑色刘海停止跳动,微微湿透的发线粘在一起却发出清晰可辨的光芒。
“为什么偏要从这里进来呢?哪怕家里有人也不打紧的。难道刚干完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不成?”信把从书房拿到的叙事诗《Loveless》的手抄本合了起来。
“恶意揣测!我是个地地道道的人,才不会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我只是什么都想试试看,我还没有像特技演员一样翻窗进屋过。于是就这么做来着。”任杏从地上起身,坐在信的桌上,拿起他的诗集。“这是讲什么的呀?”
“似乎是某个国家的一篇叙事诗,创造的时间似乎在但丁的《神曲》附近。”
任杏翻开信所留的书签,脸几乎贴在书上,恰好是《Loveless》的最后一章:
即使是没有约定的明天
我也一定会回到你所站的地方
化为星之希望的水滴
到达大地的尽头 天际的边沿 遥远的水面
变成神秘的动物
悄然逝去
“看的书真杂。看书呀,还得是要有些主题才好。”任杏数着架子上无序的书目,从中抽了一本《红楼梦》。“要跟跟潮流,学习一下国学才是。”
“来的路上安全吗?” 信从桌上拿起一副眼镜,递给任杏。
任杏试了几次,眼镜无论如何都挂不在耳上,顺着不平坦的鼻梁径直划向鼻子。她昂起头,透过鼻孔的方向望着信,一边说。“从墓园那穿过来的。虽然安全,但也开始有些奇怪的人在里面避难了。”她双手放下眼镜,朝父亲观鸟的望远镜中望去,只看见湛蓝的天空。
“暗流不断震荡呢。”信见罢,关上窗,那三只木头鸟令他脊背发凉。“
“家里人都出去了?”任杏双手一撑,坐在书桌上。
“家里除了母亲之外还有我。父亲带着弟妹都去了看海了。大概是躲这一次学潮。”
“母亲怎么不去?”
“说来话长。”信简短地复述发生在母亲身上的事情。
“听起来也没那么长。”任杏看向挂钟,计算了下时间,“你也就讲了四分钟罢了。”
“四分钟对于一个陌生人来说算得上十分宝贵吧。”
“当然,尤其是对于一个想要上洗手间的陌生人来说。”
“怎么不去?”
“来的路上被狗追了一路,跑得便意全无。歇下来才有感觉。别问这么多了!No time to explain! 速速告诉我厕所在哪儿!”
望着急匆匆朝楼下奔去的少女,信生怕她又闯进莫名的地方。不是吗?她就是这样闯进信的生活,没有崎岖的相互认识的过程,如同多年未见的老朋友的重逢。和父母以前那毕恭毕敬经由教条完美调教的相处模式不一样,说是没有教养都不为过。自顾自地把对方的下半句话补全,不留情面地把藏于脑中所想扯到表面。这种相处模式却以一种看似脆弱实则具有相当明朗的轨迹默默铺排,一切事情都在顺其自然的发展。仿佛麻雀嘴巴衔着的种子落在一片空旷的土地上,默默无闻地发芽,生根,落地,周而复始,最终演变成一片壮观的麦浪。大自然的力量蕴藏于她的身躯,一切美好、富有生命力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都是如此合理。
“你是不是很好奇来着,以前我碰到过什么人,遇到过什么事?”任杏说。
“怎么什么都瞒不住你。”
任杏得意地摇了摇手指,“哼哼,你也能做到的哟。假以时日。”
“真的?”
“当然。有许多本该说出去的话都没能说出去,后悔得很。”
“是很重要的话吗?”
“嗯……”任杏沉思了一会儿,“倒不能算,比起银行卡密码当然没有那么重要。可就是不吐不快。心情扼住扼住的。”
“不回去找他吗?”
“回不去了呀。”
“那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深秋的水凉沁沁的,惹得叶都娇滴滴地绿了几分,绿色的露水随时都会流到水里似的。任杏光着脚在溪流踏着,日光下任杏的脚背划出彩虹般的线条。信拎着任杏的鞋子走在岸上,默默跟在后头。
“怎么不下来!”任杏对着岸上的信说。
“怕水,怎么也喜欢不起来。感觉一踩下去就会立马被卷走。”
“你看!就这么浅!”任杏在石头上跺了两下脚。随后疼得蹲了下来。
信歪着身子,半踩在坡上,生怕滑到溪水中。“你没事吧。”信不知怎得,这句话是不自觉捏着嗓子说的。
任杏一把将他拉到水中。信像抗拒洗澡的猫一样扑腾着双手,可衣服只是打湿了薄薄的一层。
“游泳该是每个人都该掌握的技能呀。”任杏清凉的声音伴随着清凉的溪水流入耳中。
信躺在溪流里望着密密麻麻的树叶,任由小溪刷洗着耳背,“就是学不会。学了也没用。”
“哪里用学,你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就会游泳了。”
“那也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早就忘了。”在这件事情上,信撒了一个谎。实际上他似乎记得,哪怕得不到证实,但他笃信,自己记忆中那红彤彤的幻影是真实存在的。在幻影之中,信好似躺在一条小小的舟上,在红色的海上飘飘摇摇。然而自己则是闭着眼睛的,然而回忆就是这么神奇的事物,它会自动补全第三者的视角,在时间的缝隙中偷窥我们。
“这地方怎么找到的呀。”
“自从你说了海,我就翻出地图,看要怎么才能望得到。恰好在地图上找到这里有一条蓝色的线一直向东延伸。我就来这里看看了。”
“怪上心的嘛。”
走到密林深处,天空落下圆滚滚的日光,溪流也在这停留,缓成圆滚滚的小潭。透过山中的缝隙望去,白花花的云就在上方,仿似触手可得。在紧密的云障叶网之间,有无名的细丝从扭曲弯腾落在任杏的身上。任杏感受到什么,心里淡淡的哀伤慢慢上溢。银针似的雨点落在潭中,敲不出什么涟漪,只在任杏澄澈的眼眶中流动。
信指向深处的墨绿色,“那边就是海的方向了。”他捡起几片叶子,撕出几个小口,相互嵌成一艘小船的样貌。“有什么想说的话,可以悄悄告诉这艘船。像你说的,大海连接着大陆,到了大海,对方也一定会收到的。”
“这么有信心吗?说不定一转眼就会被浪花盖翻。”
“这只是一个寄托,哪怕没有它,思念也会传达到位的吧。”
“只好满怀希望地等待了。”
任杏学着信的折法,将四片叶子拼凑成小船的形状。潭中凝固的水顿时活了起来,慢慢朝着深邃的绿游去。任杏将叶船捧在手心,低声说了几句话,俄而放在缓慢的水流上。
“不好奇我说了什么?”任杏扭过头,拧干湿哒哒的发尾。
“不好奇。”信面无表情地说。
“怎么还闹起脾气了。”
“本来就不是爱打听八卦的人。既然不是说给我听的,那我也不想知道。”
任杏也板着脸,嘴角向下垂去几度。可非凡的活力从微张的瞳孔涌出。 “说得真好呀!我都有点妒忌你了。”
“妒忌什么?”
“事事无所谓呀。”
“那为什么当时没有说出来呢?”
“太害羞了。有些话实在是说不出来。”任杏随声将脸扭了过去。信也识相地不再追问。
二人之间有种尴尬,彼此找不到能够转移的话题。信意识到自己正盯着任杏的足尖,羞愧地转开了头。他觉得自己有些伪善,明明自己想要弄明白还没能说出来的话是什么,却碍于无形的面子,怎么也问不出口。自己也会得到这样的待遇吗?
信借着浮动的飞虫望向任杏,才发现任杏也盯着自己。“你很好奇。”任杏说。
“好奇什么?”其实信知道答案。
任杏摇摇头,无奈地笑了,像是早知道这个问题一样。“我和你也半斤八两,给我多少次机会我也说不出来。对着你也是一样。我必须说清楚,我从没有把你当过谁的替代品。你是你,堂堂正正的人,你的身上还有使命,还有可能性。我想对她说的话,同样也想对你说。能够遇到你或许是一个补偿的机会。可相处起来发现不能够单纯地将你当作是她,完全不能。”
将任杏送到安全的路口,信没有按照原来的路回去,选了另一条更宽敞的路。这条路原本有条岔路能通向德善寺,战时恰好受到冲击,落石不偏不倚地架在岔道口,出入不能。后来一些基督教的信徒在镇子中建了教堂,市民们只好把它当作代餐。教堂的神父一直说,基督是西方人,吃不惯我们的香火钱,市民们还是一股脑地放在告解室座位的夹缝中,好像这样心里才舒坦。人嘛,本来就是会从过去的事情找慰藉,对还没发生的事情耿耿于怀的生物。如果不这么做,反倒失去了人独特的迟钝。慢慢的,所谓告解室成了偷盗者们的天堂,神父也为此苦恼,只好把告解室关了。
原先德善寺最大的资助者,是信班上的一位女同学的父亲。他们家与信的父亲同在L.L.工作,可两位父亲看起来却不是很相熟,路面碰上也不会打招呼,就连假惺惺地笑颜都没有。那位女同学同样也不喜欢信,这个倒是不怎么稀奇。这位善长仁翁对神父提出,既然无法阻止那倒不如将所得善款以耶稣的名义建立基金会,帮助灾后的市民。神父对此颇有微词,一旦涉及到金钱,必然会变得不纯粹,可当下似乎没有更多更好的办法。于是神父只好答应下来,在教堂门口放上一个功德箱,所有运行不归教堂所管,一切捐款都是以市民的名义。这样就能将教堂从金钱纠纷中脱离出来。
提起那个黄头发的女同学,信实际上没有太多印象(对其余人也是)。对学生生活的记忆就只有笼统的环境,在想象中一个人都没有。直到现在离开学校之后,他也无法将花名册的名字和真切的人结合在一起。她和众多学生一样干着相同的事情,拥有着相同的狂热,不稳定地运行着。信在学校中仅有的责任只有值日生,每当那个时候就得离开安然的座椅,承受着可能被嘲弄的阴影站在讲台上。每当运动会等需要参与的情况,她总会第一个参与。对了。有一天信的名字被别人写了上去,被报名参加了长跑运动,是那位女孩子找上体育部把报名纸撕掉。她回到课室恶狠狠地对信说:你要是不想去就直说啊!别耽误我们!
由于前段时间的学潮,大学生们认为真正的命运该掌握在无产阶级的手上。这世间没有什么救世主!为了拯救迷茫的羔羊,学生们强迫教堂关闭。就连那资助者的家里也受到牵连,他们一家被找了上门,把一切财物都丢毁了。但父亲的同事倒是不怎么在乎,依旧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那些学生们看见对方毫不悔改,急得跟那些信徒们一样。事情一旦不与自己的预期发展,便变本加厉地重复迷信的动作。把黄花梨木做成的椅子在他面前砸得稀碎,然而对方还是没有屈服,那群学生只好撂下狠话:等着吧你!听起来就跟信徒们口中所唵的:行行好吧您!一样没有什么说服力。
那女孩怎么样了呢?种种不安的预感接踵而至到达信的脑中。
信走到被封住的岔路口,想起最近传出的流言,说德善寺附近有野猪出没,把野鸡全都肢解了。更有说法是漆黑的魔物,身形灵动,半夜瞪着红眼在树旁等着猎物。信对这些向来是不信的,至少不该用“肢解”一类带有智慧的词语。可转念一想,要是怪物有了智慧,不是更可怕的事情了吗?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信的确听到了什么,只好快步离开。
刚走三步,从坡上窜出四五个裸着上半身的男性堵住小路,前后都有人架守。他们的外貌一眼就能让人认出都是不属于这片土地的。几位黑皮肤的身上还留有圆形的弹孔。不大友善地将信绑了上去。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信被捆在德善寺的主厅中。除了中央大的惊人的佛像外,还有数不清的透明瓶罐。如此相冲的情景,仿佛佛陀再次入俗,认为修习拯救不了人类,只好弃梵从医。
“你就是和那个女孩一起玩的男人吧。”竖着黄色高马尾的女孩从人群中得意地出现,仿佛是一只刚斗赢的雄鸡。她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同学。
“你知道为什么我把你抓来吗?我讨厌她,更讨厌你。你们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虚伪极了!那个女孩满怀活力地闯进这个世界,肆意地散发着光芒,刻意极了!这个世界需要她吗?她能为这个国家带来任何幸福吗?她只会让本就低劣的男人更加兽性,给予了一个虚假的希望,变本加厉地进行掠夺的暴行。还有你!堂堂男人装出女人的软弱,你以为我就看不出你骨子里那份虚伪吗?表现出受害者的姿态,拒绝自己的使命,给自己催眠说这都是旁人强加于你的期望,就快要把自己也欺骗了。你比一般的男性还要下贱,他们虽然愚蠢,但好歹能够与自己的责任媾和。而你,一直不愿意接受自己,否定自己在这世间的意义,试问,你还能够做什么呢?
“瞧瞧外面的男人们吧,正打着自尊自立高尚的旗号掠夺女性呢。说什么民族的传承,基因的连续性,不允许女人跟着外国人。要我说都是这都是男人废物的表现!把国家给予的责任变成权力胡作非为。说什么世界人民联合起来,恐怕这个‘人民’也都不包括我们吧。我们一旦站起来只会让他们的合法性受到动摇!问问他们该如何让这个地方变好,他们只会不断地重复口号,丝毫拿不出任何行动。他们不是什么国家的栋梁之材,相反他们腐败极了,抱着不现实的苛求当作行动的教条,企图用理念作为武器为自己谋得官位,将你我父亲那般真正的人才抹杀。Talk is cheap, act that screams, money is lethal! 这就是所传承下来的文化的基因,令人失望、暴力的基因!
“侵犯,生育,产奶。女人的生命不就是这三板斧吗?有我们这样的物种存在少子化怎么可能会发生呢?所以呀,女人是非常宝贵的生物哟。”面前的女孩孜孜不倦地说着,“世界上的女性分为两种,一种是乖乖被人侵犯,最后生下孩子,另一种是宁死不从,然后生下孩子。我看,你就是前者。
“你说你,明明有阴茎,为什么偏要把自己弄成这样子呢?你的哥哥可是了不起的人呐!可你只遗传到他的最阴暗的一面。”女孩转着手中的钥匙圈,语气愈发严肃,几近是说教的语气,“你是男人不是吗?干点男人该干的事情吧。”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男人该干的事是什么。男人要成为什么样的样子我完全不知道!明明大家都是人类啊!为什么偏偏有这些分别呢!以后要成为什么,做成什么,我自己全然不知道!什么我身上背负的命运,信念完全搞不懂啊!”信歇斯底里地喊着。
对方的眼神变得鄙夷,似乎从未见过如此不争气的生物。一颗蓝色的药丸凭空在舌尖出现,她对信亲了上去,并用舌头把药丸送到信的食道。“你们,来教教这个孩子怎么做男人吧!”女孩对身后壮实的男人们说。“不好好教会他就把你们交给那群学生们咯。”
女孩拿起身旁的酒瓶朝着信头上挥去,殷红色的葡萄酒溅得浑身都是。有多少个男人压在信身上已经数不清楚,他们就跟野猴野猪一样压在自己身上,双蹄跟迁徙的象群一般对自己的身体重压,贪婪地吮吸着残留在毛孔中的酒精。粗暴、低劣、野性,几乎要将钢琴砸烂。兽掌上厚重的茧无情地将衣物分割成细碎的布条,露出与男性不符的柔和身躯。精神、实体的压力,无情地碾压着信的身心,从灵魂的最深处发出落叶被踩碎的簌簌声。那群野兽对此见怪不怪,这种身躯他们已经在这片土地上见过无数个,毫不拖沓地展现着贪婪的本性。
难不成我连温柔都不配拥有吗。信几乎没有问的意思。
信不断抽动自己的四肢,它们的爪子深深扎入肌肤,稍稍动弹便疼痛难忍。其中一人将衣服脱光,强壮的小臂轻而易举地将信的咽喉掐住。信张开嘴巴,想要吸点什么进入空荡荡的肺部。可能够在细碎的喉管中进出的只有如纸碎般的痛苦呻吟。
又一张强有力的手擒住下颚,让信保持着嘴巴大张,对方横跨在他脸上,把那玩意不留情面地插入喉咙之中。一股股粘腻的液体从嘴角流出,沉沉地压在自己的身上。
信的双腿像是小孩把尿一样被分开,肛门被凉风吹得止不住收缩、敏感,对方阴茎上的血管与体内的褶皱几乎要擦出伤口,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欲望。仿若浴血奋战的斯巴达士兵一般残暴。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住手吧!信想张开嘴巴求饶,可他不行。他没办法发出如此的懦弱的文字。这绝对是不能说出来的语句!一旦开口,身体内仅存的自我,期望的自我,便会随着柔弱的声音消散在空气中,我将成为一具空壳!他的身体承受着恐惧的锻造,那是来自比自己强大得多的个体的恐惧。对自己身份的厌恶比起恐惧算不了什么,他咬着牙,坚持着,不能在他们的面前示弱。我出生于一个骄傲的家庭,骄傲的基因在我们身上流转,可我这些年来都干了些什么事啊!他们偏偏对我恣意妄为,我已经成为了下作的人,我已经受够了!这不是我!我要清创自己体内的腐坏,不能被你们击沉、绝望!
信的肉身开始对这崭新的疼痛腾出了位置,神经处理起来变得娴熟了。他甚至感觉体内产生了淡淡的欢愉,朦胧但却清晰,在远方朝着自己稳步前来。可他不想,这个欢愉必定是危险的,自己的身体一旦接纳了这份欢愉便再也回不去了。豺狼、幼猴般刺耳的笑声不断敲击着信的神经。有什么稳固的、闭塞的事物产生了动摇。父亲与蒋欣在那天房间的情形不断闪回在他的眼前,碧玉般的朱唇,湿润的乳头,红肿的龟头,是如此的清晰,仿佛自己再一次站在门口偷窥一样。他在精神世界中不断呐喊,试图击碎他的这些令人可笑的幻影。声音不断高昂,刺耳,开始令人疲倦。可只差一丝,自己的终焉正在眼前,将要朝自己袭来,不能够松懈!霎时,他的头脑坠入了释迦牟尼般的顿悟,具有神性的冷静。仿佛人群全部从灵堂之中撤去,自己一人默默躺在棺材之中朝着烈火前进。
蒋欣诱惑的表情,士兵们狂热的笑声,母亲茫然的样子。信明白了,明白男人应该干些什么了。明白只有男人才能带给女人什么样的事物。原来顿悟是一件如此令人痛快的事情!笑声从信的嘴中迸发出来,回荡在这间小小的房间之中。士兵们停下手中的活计,寻找这个笑声的来源。难以置信的是,这个瘆人的笑声是从他们胯下的男孩子发出来的。信知道自己的表情必定狰狞,因为他的肌肉还不习惯这个表情。可他停不下来,不断发出令自己厌恶的笑容。
笑吧!笑吧!这是你的顿悟,你总算学会了该如何当一名男人了!
信想起那些令人作呕的毕恭毕敬,母亲与父亲间的交流永远是模式化的产物。“你回来啦。”“明天的西服已经烫好了”“院子里的木头鸟我已经吩咐人重新打蜡了”,这些冷冰冰的话便是从母亲那浪漫,温润的口中说出来的。仅仅是因为彼此是夫妻,所以是这么相处。枯燥得就像无趣的数学推演证明,除了逻辑之外什么也没有。父亲作为一名狂热的观鸟者,母亲想必是父亲最为满意的金丝雀,她会在适当的时候说出令主人悦耳的话,活像酒吧之中廉价的点唱机一样。只有当她见到哥哥的时候,才会变得活泼起来。信接受不了,他完全接受不了,自己的母亲将会这么一直下去,再也不会看见温柔的母亲,这世间的可能性全然消失。他必须承担起作为男人的责任。
他愤怒。他明白,这是地地道道的愤怒,没有任何其他情感掺杂其中。不是因嫉妒而扭曲的情感。仅仅是单纯的,令人富有活力,令人富有破坏力,令人癫狂的愤怒。愤怒能令他强大,能让周遭的人臣服与他。他要像父亲,要像侵犯自己的士兵一样强大。唯有强者才有模仿的意义!他胯下的阴茎立了起来,比起那天隔着门缝更为滚烫。它迫不及待地得到黏滑液体的滋润。
母亲的身上的衣服被轻易撕开,露出坚挺,却又摇摇欲坠的乳房。原来我与母亲只是一直保持着这么脆弱的隔阂啊!我太笨了!这件事情早就该做了!
母亲的眼神绕过信,落在身后的天花板上。信尝试从中间截下。灵活的视线总能找到回避的路径。就连瞳孔的倒影中都没有信的影子。
“看呐,我是男孩子啊。妈妈,我也哥哥一样也是男孩子,难道我就不行吗?明明我也是妈妈的儿子呀,为什么就只对哥哥笑呢。为什么呀!“他的下体不断抽动,撕拉着母亲的衣服。母亲依旧是面无表情。“求求你,求求你,说点什么吧,什么都好,求求你了,你是我的母亲不是吗?”然而,不光是语言,就连身体的反应也全然断裂。下肢的愤怒没有得到甘霖滋润,继续将理性的沃土变成野蛮的荒原。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信不断重复这句话,说多少遍都会被破旧木板发出吱吱声所掩盖。
“这个世界绝对没有比我更加爱你的人了!为什么对我就像陌生人一样呢?告诉我啊!”母亲木讷的眼神怔怔已经说明了一切,
白浊的精液从母亲的阴道口流出,信茫然望着。这是我的精液吗,还是那群野兽的精液。无所谓了,雄性的种子已经注入了我的体内,我已经变得和他们一样,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了。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三只假鸟停下了翅膀,盯着他,与一个声音窃窃私语。
声音说:创世已开始,更生正推进。
喜鹊说:我是乌尔德。
乌鸦说:我是萨勒姆。
燕子说:我是克罗托。
三鸟齐鸣:我们是三女神。
声音说:他是创世者,也是灭世人。
喜鹊说:是他。
乌鸦说:是他。
燕子说:是他。
声音问:那么他是谁?
喜鹊说:他是耶和华。
乌鸦说:他是亚当。
燕子说:他是莉莉丝。
三鸟齐鸣:那么你是谁?
“我是罪人。”他内心的自白响彻云霄,直达天际。母亲所留下的唯一反应,是死前的叹息。
怀中的母亲沉默了,丢失了生命的回响,成了一具躯壳。目光随着他的自白向远方奔去。
“妈妈。”
“Mama.”
“はは”
“mère”
“madre”世界上的其他人,同时说道。
“好暖,好暖。”他躺在母亲的怀中说。
《双月记》(九)《双月记》(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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